龍應(yīng)臺
①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放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jié)帶媽媽回鄉(xiāng)。火車站大廳里，人潮涌動。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里，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②她皺著眉頭說：“這，是什么地方？”
③哥哥原來就一路牽著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④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說：“我不認(rèn)得這里，我要回家。”
⑤我在一旁小聲提醒哥哥：“快走，火車要開了，而且還要過海關(guān)。”
⑥這時一大步跨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沒有錯。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
⑦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著磨石地面，半妥協(xié)、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后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她的步履細(xì)碎，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
⑧陪她在鄉(xiāng)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著碎步戚戚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的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向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大跨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戚戚低頭走起碎步來。
⑨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里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⑩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后頭，粉紅色的云霞霎時噴涌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里，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里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么地方？”我指著墻上一整排學(xué)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dāng)然是你家嘍。”
11她走近墻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著我，眼里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
12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墻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rèn)得了。”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里射進(jìn)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發(fā)。
13火車開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卷“快速倒帶”鍵，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zhuǎn)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14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著前座的椅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yuǎn)處。她轉(zhuǎn)過身來看往后方，列車的門緊緊關(guān)著，看不見門后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cè)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蕩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qiáng)時弱，隨著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射進(jìn)來。她緊緊抓著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后，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著亦步亦趨，一只手搭著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fù)荛_我的手，轉(zhuǎn)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里蓄滿了淚光，聲音凄惻。
15我把她抱進(jìn)懷里，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fù)肀苍S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16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政編碼、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段時光的籠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里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后捂著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jī)器”來到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18.請用簡潔的語言概括文章寫了一件什么樣的事?（2分）
19.文章第?段劃線句子運用了怎樣的描寫方法，有什么作用?（3分）
20.從人物描寫方法的角度賞析第⑧段劃線的句子的表達(dá)作用。（3分）
21.結(jié)合文章，說說你對文章結(jié)尾“媽媽是那個指了‘時光機(jī)器”來到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的理解。（4分）
22.下面兩段都是描寫“背影”的文字，比較它們在內(nèi)容與情感上有何不同。（4分）
【甲】從后面看地，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她的步履細(xì)碎，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
【乙】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講，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答
18.我們兄妹一起送母親回故鄉(xiāng)。（2分）
19.運用環(huán)境描寫，渲染了悲涼的氣氛，突出表現(xiàn)了母親的衰老，表達(dá)了作者對母親的愛與不舍。（3分）
20.運用語言描寫和動作描寫，生動形象地寫出了“我”引導(dǎo)照顧母親的耐心和溫情，表達(dá)了“我”對母親真摯的孝心。（3分）
21. 媽媽要回的“家”不只是一個空間，而是滿載美好生活的記憶，而隨著歲月的逝去，年華漸老，媽媽再也無法在現(xiàn)實中真正返回。這句話表達(dá)了作者對光陰匆匆和對媽媽青春不再的無限感慨。（4分）
22.甲文通過對母親背影的描寫，寫出了母親的年老體弱，表達(dá)了兒女們對母親不離不棄的愛。乙文通過對父親背影的描寫，寫出了父親行動不便，表達(dá)了父親對兒子真摯的愛。（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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