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凌晨4點多鐘起床，趕到瑞安的早班高鐵，一路上所遇見的，恰好如此行所要探究的南戲《琵琶記》【注】中寫的那樣：“我早晨間見疏剌剌寒風(fēng)，吹散了一簾柳絮；晌午間只見淅零零小雨，打壞了滿樹梨花。一霎時囀幾對黃鸝，猛可地叫數(shù)聲杜宇。”雖然季節(jié)略有差距，卻與“綠成陰，紅似雨，春事已無有”的意境相差無幾。
一路上，天地間盡是雨，連讀帶想的也少不了雨。到達閣巷鎮(zhèn)柏樹村已是午后。踏上高郎橋，橋下清幽的水面，突然起了聲波一樣的花紋，還伴著鏘鏘的彈撥音韻。那小河里的水紋雖然與琵琶聲斷無關(guān)，在與橋頭相連，與小河為鄰的高郎祠里，一只琵琶分明響得正幽。
高郎祠的正式名稱為高則誠紀念館，高則誠是《琵琶記》的作者。實際上，在高則誠動筆之前，民間就有不同版本的《琵琶記》在上演，高則誠只是作為改編者，將這曲民間戲曲推上了中國戲曲史的巔峰。看過了銘刻在門楣和立柱上的那幾副后來者撰寫的楹聯(lián)，空蕩蕩的屋子里就沒有什么值得流連的了。別人還會去那尊銅像近處前后左右端詳，我是斷斷不會正眼看一下的。這習(xí)慣在家鄉(xiāng)黃州就養(yǎng)成了，那時是不愿去看東坡赤壁里面的蘇東坡像。之后到秭歸的屈原祠不愿看屈原像，到成都的杜甫草堂不愿看杜甫像，到和縣的霸王祠不愿看項羽像。只有一個地方例外，那是在青海玉樹的勒巴溝口。我曾奮力扒開許多荊棘，才站到傳說中的文成公主雕像面前，卻還是無法從歲月留在崖壁上的風(fēng)霜中看出真切來。這樣的不真切往往是最好的！天下文人，文章是命，一部《琵琶記》不是哪一間屋子所能裝下的，盡可能騰出空間，才能聽見當(dāng)年翻動簡牘紙帛的聲音。就像高則誠自己說的，“重門半掩黃昏雨，奈寸腸此際千結(jié)。守寒窗，一點孤燈，照人明滅”，能照人明滅，就能照天下榮辱。有一間屋子在，給塵世間留下一種托寄就可以了。最高等級的存留是在人心。人心之外，無論怎么說，怎么做，包括那堅實的青銅做成的雕像，也是不真實的虛擬。
相比之下，一墻之隔的小院里，那女子懷抱琵琶深深淺淺地唱著南戲，外來者聽著似懂非懂的，反而讓誕生于千年之前的南戲有了一絲一縷四處回旋的生機。歌者自歌，聞?wù)咦月劊桓枰膊宦劦氖菉A在我們之間紛飛不已的雨，還有院子中間被雨打濕的花草冬青。明太祖朱元璋時期就有人夸說，辭了官、回了家的高則誠用清麗之詞，一洗《琵琶記》原著之陋，于是，村坊小伎將其看作不可企及的高度，競相仿效，像綱領(lǐng)那樣，不得有丁點的隨便和茍且，才情既富，節(jié)奏彌工，從頭至尾，字字句句，都要透徹唱了才行。一時之間，廣為傳演，幾半天下。
院子里的雨，有時大，有時小。
端坐在雨邊傾聽，雨的彌漫將琵琶聲聲表達得超乎尋常，又平平常常。
當(dāng)年的高則誠，如若不改舊時戲中的生角丑態(tài)，除非電閃雷鳴助興，僅憑旦角一己之悲，很難穿透這綿綿雨幕。高則誠妙就妙在將早前村坊小伎中的狂遣怒罵給修正了。一個來自小地方的毫無背景之人，憑一手好文章得以接近帝王將相，又從官場全身而退——高則誠自然比那些待在雞鳴草屋中想象黃金宮闕的人懂得的多很多。南戲也好，南曲也好，南音也好，在這南方的雨中，用家長里短的愛表現(xiàn)出艱難時世，才是人生本意。讓百分之百的善掉進百分之九十九的誤解，再用那難得的百分之一作為契機，升華彼此性命。恨與恨的沖突不是根本的沖突，惡與惡的矛盾不是根本的矛盾，而愛與愛的水火不容、善與善的針鋒相對，最讓人生這場大戲撕心裂肺，蕩氣回腸。
南戲、南曲和南音，各自的緣起與流傳，有許多的不一樣。在這小院里，也有天上雨水、屋檐雨漏和樹葉雨滴的區(qū)別，玄想之下，這帶著“南”字符號的音樂藝術(shù)，是不是與雨密不可分，是不是適合在雨中相聽？初粗想，再細思，才發(fā)現(xiàn)高則誠的《琵琶記》里，果然到處是“雨”和“水”。有提到雨的戲文，還有提及水的歌句。
用那菽水之歡，表意學(xué)子雖有青云萬里之志，又不舍離別白發(fā)之雙親。渴望夫妻長相廝守，不用卿卿我我，而以“田疇綠水浟”來說兩口子是要勤勞耕作的。真出了家門，離開老父老母和新娘去往北方的京城，所見到的村是水村，殿是水殿，不是“流水蘸柴門”的普通人家，就是“畫橋煙柳”“秋千影里墻頭半出紅粉”的誰家水濱。寫才子青云路通，則以“三千水擊飛沖”來抒發(fā)壯志。目標(biāo)真的實現(xiàn)時，想著生死存亡音書難寄，萬水千山相阻隔。以各種各樣的水，男人嘆人生青春難再。留守女子也愁苦，哪怕“奴家心素”，也只能用“涼漿水飯”來祭拜公婆。兩下蕭條，一樣愁難訴。只怕除了用雨水作主旋律的《琵琶記》，任哪出戲也難以如此動人。
好雨知時節(jié)，好雨識人心。
趁著年豐人壽的日子，高則誠以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心，寫出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意境。人生苦短，免不了要面對煩惱，那么就盡可能將煩惱留給自己，將美好的東西獻予他人。雨是世間最常見的一種吉祥之物。瑞安本地雨水多，瑞安博物館里卻還陳列著當(dāng)?shù)厝擞脕砥碛甑募漓肫骶撸梢娞旖蹈柿兀厣衤稄膩砭褪亲畹萌诵牡摹０ā杜糜洝吩趦?nèi)，一切的南戲、南曲、南音，莫不是用雨水來做主心骨，相比冰刀霜劍、電光火石，還是情意綿綿的藝術(shù)來得久遠。不大不小的雨，時斷時續(xù)的雨，孤舟夜雨，亂螢疏雨，太陽雨，云縫雨，梧桐雨，楊梅雨，大雨洗心革面，小雨不在有無。
雨在瑞安落多久，落多少，與誰有沒有關(guān)系，其實沒必要探究。只愿世間少一些亂彈琵琶的悲歡離合，大家瑞安，天下瑞安。正如高則誠在詩里吟詠的，“江山有恨英雄老，天地?zé)o情雨露高”。（取材于劉醒龍同名散文）
注釋：《琵琶記》講述了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的悲歡故事。他們新婚幸福，伯喈被父親逼去趕考；中狀元后，被要求與牛丞相女兒結(jié)婚；想辭官回家，朝廷不允。趙五娘獨自在家奉養(yǎng)公婆，饑荒年間，公婆雙亡。五娘為公婆修筑墳臺后，一路行乞進京尋夫，歷盡艱辛，終以團圓。作者高則誠改變了舊戲中蔡伯喈貪圖榮華、忘親弒妻的惡態(tài)，因此也改舊戲之悲為歡喜團圓。②菽水：豆與水。比喻粗劣清淡的飲食，形容生活清苦。
17.下列對文章的理解與欣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文章開篇引用《琵琶記》戲文，既代以描寫眼前之景，也巧妙地和出行目的相關(guān)聯(lián)。
B.作者運用對比，以荊棘中探尋文成公主雕像，突出《琵琶記》在天地間，在人心中。
C.作者筆法富有詩意，行文語言含蓄凝練，具有跳躍性，而一以貫之的情緒表達流暢。
D.文章以高則誠的詩句結(jié)尾，既緊承前文，深化文章的中心，又委婉含蓄，令人回味。
18.作者赴瑞安探究《琵琶記》，下列關(guān)于探究結(jié)果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琵琶記》明初時已被贊，它才情既富，節(jié)奏彌工，如同綱領(lǐng)，廣為傳演。
B.高則誠改舊時戲中的生角丑態(tài)，將早前村坊小伎中的狂遣怒罵給修正了。
C.高則誠自身的經(jīng)歷與才華是創(chuàng)作提升的關(guān)鍵，成就《琵琶記》經(jīng)典價值。
D.《琵琶記》到處是“雨”和“水”，有提到雨的戲文，還有提及水的歌句。
19.本文題目“瑞雨為安”，意蘊豐富，請結(jié)合全文談?wù)勀愕睦斫猓浚?分）
20.本文從“雨”聯(lián)想，探究南戲《琵琶記》，獲得豐富的感悟。實際上，從某一實物展開聯(lián)想探究其他事物而獲得感悟，這是人們常用的思考社會與人生的方式。請結(jié)合你的經(jīng)歷，談?wù)勀氵@樣思考的體會。（6分）
答
17.（3分）B
18.（3分）C
19.（6分）
答案要點：“瑞雨”吉祥，一切安好。作者巧化“瑞安”“好雨”，凝為“瑞雨為安”，表達祈福天下瑞安的美好心意；作者雨中赴瑞安探究《琵琶記》，雨中聽琵琶相和的南戲，靜心深思，感悟《琵琶記》的魅力，雨是助作者探究《琵琶記》的“瑞雨”；《琵琶記》中到處是“雨”和“水”，雨水是南戲、南曲、南音的主心骨，好雨包容、化解人間世事，予人美好，感化人心。
20.（6分）
答案要求：言之成理即可。寫出引起聯(lián)想的實物及聯(lián)想到的事物，闡釋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及由此獲得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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