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①假如你沒有吃過菜薹，無論你是誰，無論你享有多具世界性的美食家稱號，無論多少網(wǎng)友粉絲擁戴你為超級吃貨，我都有一個好心的建議——先，趕緊，設(shè)法，吃吃菜薹。
②武漢有一種蔬菜，名叫菜薹。如果需要擺明菜薹的正宗血統(tǒng)，就叫洪山菜薹。洪山是武漢市的一個區(qū)，在長江以南。武漢人一般懶得把行政區(qū)劃說那么清楚，凡長江以南，就說是武昌。凡長江以北，就說是漢口。不看南北，只看兩江兼得，那就是漢陽了。
③武漢三鎮(zhèn)，都有菜薹，同一個城，價格卻完全不同。漢口人家賣菜薹，只要說是武昌過來的就行了，價格就可以很坦然地高于漢口漢陽。但會過生活的人家，都不會買錯。菜薹的品相絕對不一樣: 膚色深紫且油亮的，薹芯致密且碧綠的，個頭健壯且脆嫩的，香味濃郁且持久的，自然就是武昌過來的。
④作為蔬菜，自然具有相當(dāng)?shù)倪m應(yīng)性，武漢三鎮(zhèn)，延及整個江漢平原，也都有苗不愁長，也都還是挺好吃，也都深受廣大人民喜愛。但有趣就有趣在：所有菜薹中，就數(shù)武昌洪山菜薹最佳。武昌土壤呈弱酸性，是黑色沙瓤土。漢口土壤呈弱堿性，多黃色黏性土。漢陽土壤就更復(fù)雜，多石灰?guī)r、鐵礦石之類的地下礦藏。最適合菜薹生長的，就是武昌了。別處菜薹拿來，萬萬不可與之相提并論，相形便見絀，入口便知曉。洪山菜薹就像一武林高手，身手一亮，立見分曉，你只須定睛看它一眼，就可在蕓蕓菜薹中，見出它的出類拔萃，卓爾不凡，鶴立雞群。而且洪山菜薹也就像所有大人物大明星一樣，一旦身居某階層頂端，就會有種種神奇?zhèn)髡f圍繞你。
⑤洪山菜薹的傳說太多了。除了當(dāng)代商業(yè)編造了許多矯揉造作、文理不通的廣告性故事之外，民間大眾口口相傳最為久遠(yuǎn)的版本，恐怕就是所謂“鐘聲塔影”了。說的是洪山寶通寺塔影之中的那塊土地，與延及寺廟鐘聲可聞的那片土地，出產(chǎn)的才是最最好吃的菜薹。這個傳說之所以流傳千百年，我想其中的合理性在于，菜薹是頂愛干凈的蔬菜，寺廟乃俗世最潔凈的凈土，菜薹在寺廟環(huán)境的庇護(hù)下，遠(yuǎn)離塵囂與踐踏，自然生得最好了。
⑥說菜薹是頂愛干凈的蔬菜，還是謙虛的夸獎，菜薹簡直是潔身自好到了毅然決然的地步，也是孤標(biāo)傲世到了與其他蔬菜絕不茍同的地步。一般蔬菜，都會選擇氣候溫暖的季節(jié)，菜薹偏偏選擇最寒冷季節(jié)。看是千嬌百媚的蔬菜，倒生就一副傲雪凌霜的風(fēng)骨。它也偏偏不是葉子作為菜，它的菜是那段質(zhì)感最佳、營養(yǎng)含量最高的莖。這樣作為蔬菜，菜薹就有效避免了葉類蔬菜的單薄、粗纖維太多、草酸含量偏高的缺陷。菜薹卻也并不因此走莖塊路線，把自己埋在地底下泥土里，而是酷愛陽光、寒風(fēng)和雪霜。寒露時節(jié)是萬物凋零萎謝之始，卻是菜薹拔節(jié)生長之時。
⑦不要搞錯，菜薹還不是菜苔。那些油菜青菜一類蔬菜，抽苔主要是為結(jié)籽留種，菜薹主要是為食用。如果冬至有幸落一場大雪，你就會看到那臉盆一般大的一兜兜菜薹，菜心的胸懷無比寬闊，懷抱大捧刷刷冒頭的菜薹。翌日雪霽，那些昨夜冒頭的菜薹已經(jīng)一根根茁壯挺立，莖粗壯，色嫩紫，冠頂是鵝黃色簇狀小花，五六根就是一盤菜肴。而且，這不，今天剛采摘過的，明天又會蓬勃冒出新的一茬，越是雪大，越是喜人，越是孤獨(dú)，越是豐沛。
⑧菜薹又是典型的時鮮，隨采隨吃最妙。它被冷藏則花顏失色，冰凍即壞，隔天就老，它是如此敏感與高冷，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卻也不是一味要自己的標(biāo)新立異，客觀上倒是很為他人著想: 人類的寒冬季節(jié)，蔬菜原本稀少，還又人生苦短，所以須及時吃喝，也算是蔬菜里頭的一首無字的《金縷衣》了，提醒的也還是“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⑨這就是菜薹，你不踏雪采摘，你不親手料理，你不盡快品嘗，你就得不到真經(jīng)。唯有你不辜負(fù)它，它才不辜負(fù)你。雖說菜薹老了也能吃，味道卻已是天壤之別。當(dāng)然菜薹自然也有平易近人通俗易懂之處，盡管它冰清玉潔，纖塵不染，料理起來卻十分方便，無需動刀，只需要用手掐成幾段，因?yàn)樗€有一點(diǎn)可愛的小撒嬌：菜薹傷刀，親人——它不喜金屬，喜人手料理。然后放進(jìn)鍋里，翻炒幾下，頓時就香氣四溢。葷素涼拌，般般相宜。菜薹炒臘肉這道菜肴之所以經(jīng)典，那是因?yàn)橛辛瞬宿范D肉更香，而不像許多蔬菜，靠肉長香。別忘了菜薹的菜汁，得澆在剛出籠的滾熱白米飯上，那龍膽紫的顏色，紫水晶的光澤，美味指數(shù)無法衡量，只好用最時髦的養(yǎng)生熱詞: 滿滿都是花青素啊！
⑩滿世界都以為武漢人好辣，其實(shí)那要看吃什么東西。對于新鮮蔬菜，武漢人的最高評價只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唯一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三個字——甜津了。菜薹當(dāng)真就是甜津了。熟吃生吃都是甜津津的。
（11）這般好蔬菜，現(xiàn)在卻是世人難見真佛面了。餐館飯店全都是物流配送大棚菜了。大棚菜基本都是娃娃菜一類?，F(xiàn)在是商人不解煮，富人不解吃，年輕人只吃概念。更有懶人宅人，冰天雪地足不出戶沉溺刷屏叫叫外賣就好。至于外賣快餐是怎樣炮制出來的，就不去想了。相信誰拍拍腦袋都會明白什么叫做以最低成本博最高利潤，遺憾的是，當(dāng)今能夠拍拍腦袋再開口的人，已所剩無幾。
（12）謝天謝地，我是至今都不肯放棄這一種傳統(tǒng)美好這一口飲食福氣的。冬季到了，是菜薹季節(jié)了，再忙再冷再不方便，我也不管，只管要千方百計擠時間，跑菜場，精心選擇采買?；氐郊依?，即刻動手，擇菜炒菜，很快，一盤油光水滑的鮮嫩菜薹就上桌了，僅僅只是看一眼，就耳目一新，胃口大開。
（13）半輩子，無數(shù)次，面對菜薹，我就變成了一個神秘主義者。每當(dāng)吃到菜薹中的絕佳極品，我都會心生敬畏，總覺得這種蔬菜是一個不可言喻的神跡。菜薹會令我情有獨(dú)鐘不離不棄到即便它們老了也要養(yǎng)著，花瓶伺候，權(quán)當(dāng)插花，它會再為我盛開半個月，左看右看都別致……
（14）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花時，一回回，某些潛伏在記憶中的詩句，會三三兩兩浮現(xiàn)出來，在菜薹細(xì)碎的花瓣中光影躍動。唉，平常日子里頭竟會生發(fā)出這樣一些生動時刻，竟是由于一種蔬菜，怎么能夠不叫我心中暗嘆: 菜薹哦菜薹，真的是我對武漢這個城市最深最深的一份眷戀。
15.對下列詞語在文中的意思解說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有苗不愁長：意為菜薹在武漢三鎮(zhèn)、江漢平原很容易生長。
B.絕不茍同：意思是菜薹絕不放低身份，孤標(biāo)傲世，品格高貴。
C.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文中指菜薹要求的儲存條件高，很嬌氣。
D.炮制：原指中草藥加工制藥的過程，文中指外賣快餐制作粗糙。
16.下列詩文中最符合作者筆下菜薹的形象的一項是（3分）
A.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王冕《白梅》）
B.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于謙《石灰吟》）
C. 千古幽貞是此花，不求聞達(dá)只煙霞。（鄭板橋《高山幽蘭》）
D. 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袁枚《苔》）
17.第⑨段中作者為什么說“唯有你不辜負(fù)它，它才不辜負(fù)你”？結(jié)合相關(guān)段落，談?wù)勀銓@句話的理解。（6分）
18.結(jié)合全文，概括作者筆下的菜薹具有什么樣的性格特點(diǎn)。（6分）
19.第（11）段體現(xiàn)了作者較多思考，請選取其中一點(diǎn)，聯(lián)系現(xiàn)實(shí)，談?wù)効捶?。?分）
答
15．（3分）C
16．（3分）A
17．（6分）答案要點(diǎn)：
“不辜負(fù)”就是互相對得起互相尊重的意思（1分）。對待菜薹要順應(yīng)它的特性，要講究新鮮和自然（2分），這樣菜薹才會給你最絕妙的回報（如“無法衡量的美味指數(shù)”“滿滿的都是花青素”等）（1分），體現(xiàn)出作者對順應(yīng)自然、深諳物性、動手實(shí)踐、勤快勞作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欣賞。（2分）
18.（6分）（每點(diǎn)2分，特點(diǎn)1分，內(nèi)涵1分；答對三點(diǎn)即可得滿分）
適應(yīng)性強(qiáng)，于平凡中見卓爾不凡。
隨采隨吃，敏感，高冷。
喜歡潔凈的環(huán)境，有潔身自好的品格。
喜歡在冬天生長，有傲雪凌霜的風(fēng)骨。
料理起來十分方便，平易近人，樸素傳統(tǒng)。
19.（5分）
內(nèi)涵要點(diǎn)：
1.餐館蔬菜是物流統(tǒng)一配送的大棚菜，趨同性增強(qiáng)，小批量、個性化的事物越來越少；
2.懶人宅人沉溺刷屏叫外賣，人們與自然、與親手勞作割裂開來，也不在意吃得粗糙；
3.當(dāng)今能夠拍拍腦袋再開口的人都已很少，人們習(xí)慣于草率的生活，疏懶于思考。
（解釋內(nèi)涵2分，聯(lián)系現(xiàn)實(shí)談看法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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