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馬
與兒子的交流本來就不多，自從他當(dāng)了畫家，我們父子之間更是無話可說。
兒子畫油畫，擅長人物，瞧不上風(fēng)景。我曾讓他畫一幅山水掛在我的書房，他很不屑，鼻子哼出聲音，以示拒絕。我盡量看看畫冊，讀點兒西方美術(shù)史和現(xiàn)代藝術(shù)評論，想著法子與兒子找點兒共同語言。
可能是怕我退休后整天宅在家里，有一天，他突然邀請我去美術(shù)館看看畫展。我直接問∶"讓我贊助啊?""說啥呢，不愿去就不去唄。"他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還是禁不住好奇，跟他去了。兒子告訴我，他的一幅作品獲選參展，這很不容易，因為這次展出的畫作大都出自名家之手，他是參展者中年齡最小的一位。
開幕式新穎而簡短，十幾位被稱為大師的人在眾人的簇擁下從貴賓室出來，走過長長的紅地毯，站在了巨幅背板前，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媒體記者們一陣咔咔咔地拍照。然后便是揭幕，展覽開始，人流移動。我走路慢，兒子扶著我的胳膊緩緩前行，不少人都主動向他打招呼，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有人還跑到前面為我倆照相，記錄下我與兒子前所未有的融洽親情。
兒子說，待會兒要開一個小型研討會，找人先開車把我送回家。我說別麻煩人了，我跟你去坐著歇會兒，等你忙完了再送我。他說，那也好。
會議就在展廳里舉行，用紅繩圍出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算是獨立的會場。一幅巨大的油畫前擺了幾把折疊椅作為發(fā)言席，聽眾席提供了二三十把做工精致的小板凳。有年輕人見兒子扶著我走來，連忙起身讓座。兒子耳語我∶"今天研討的作品就是眼前的這幅巨作，長十二米，高三米五，剛獲得美展金獎，今天是頭一次公開展出。您千萬別現(xiàn)場睡著了;您打呼嚕的聲音能把吊燈震下來。"他指了指屋頂。
會議開始了，先請畫家本人介紹作品。畫家說，這幅畫他取名為《上帝之心》，靈感來自他本人的一次奇特經(jīng)歷，這次經(jīng)歷震撼了他的靈魂，從此他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一個神秘詭異的場景，這是夢幻之作…….
"屁!撤謊!"我小聲嘟囔。兒子趕忙側(cè)過臉，把食指豎在兩唇中間，示意我不要說話。
畫家講完后，參會的各位大家依次發(fā)表各自的真知灼見。有人從藝術(shù)史的角度，提到了一些大師的名字;有人從藝術(shù)流派的視角，梳理了印象派、現(xiàn)代派、未來派;也有人談了些主義和理論，如抽象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聽得我頭昏腦脹。
"這畫畫得挺像，有水平!"不知道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我突然從座位上站起，大聲說道。兒子根本沒有防備，嚇得臉都紅了。他拽著我的胳膊，用力往下拉，希望我坐下。
"這位是……?"主持人指了指我。
"噢，我不是，不，我是……"
"對不起，他是我父親。"兒子連忙站起來，打斷我的自我介紹。
主持人顯然認識兒子，他示意一位年輕姑娘把話筒遞給我。我兒子滿臉漲紅，汗水流到了脖子。后來我想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尷尬的時刻。
我接過話簡，清了清嗓子∶"首先，這幅畫畫得很好，很像!"這句話一出口，我兒子差一點兒昏過去。接下來，我講了如下意思∶這不是什么夢幻之作，說白了，就是一幅野外寫生作品。他畫的是一幅地質(zhì)剖面圖，很常見。各位畫家之所以沒見過這種剖面，說到底，是隔行如隔山，這在地質(zhì)學(xué)家眼里再平常不過了。我看了這幅畫也很激動，因為我是一個老地質(zhì)工作者，看到了我熱愛的場景，看到了熟悉，你們卻看到了陌生。剛才畫家說這是神來之筆，也對，這是大自然的杰作，是地殼運動及其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絕不是畫家的天賦靈感和憑空想象……
那位得意的畫家倒在了臺上……秩序亂了，場面有些失控，照相機和手機一下子對準了我。兒子驚恐的臉扭曲變形，強行拽我離開了展場。
"走，這回我領(lǐng)你去野外看看，什么叫剖面。"我拍拍兒子的肩膀，安慰他不要害怕。
兒子絕望地聽從我的安排，又招呼了幾個畫家和媒體的朋友，一起開車上路。
我告訴他們，這幅畫的原型離這里不遠，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準到，地點在黃院村北部。
進村的路不太好走，有幾處被昨夜的大而沖出溝坎，我們下了兩次車，撇了幾塊石塊墊在車輪下才開過去。
"哇!"眾人一起發(fā)出了贊嘆聲。眼前山體上裸露的一大片巖層剖面驚呆了我兒子和他的朋友們。山體整個半邊幾乎全部剖開，足有兩百米長、五十米高。
跟畫家畫的一模一樣，不，比他畫的震撼!
出露地層從老至新依次可見新元古代形成的中級變質(zhì)巖，以及寒武紀形成的淺變質(zhì)巖和奧陶紀形成的沉積巖。經(jīng)過擠壓、拉伸、抬升、沉降等構(gòu)造運動，形成了順層流復(fù)雜多樣的構(gòu)造現(xiàn)象。
"掛在展廳里的那幅逼真的大畫太假了，"有人小聲說，"這才是神來之筆!"
兒子湊到我身邊耳語道∶"您怎么不早點兒帶我來看看，我也能拿個金獎，我肯定比那個家伙畫得好!"
今年，我的書房里新添了兩福油畫，都出自兒子的手筆，畫面上沒有發(fā)現(xiàn)人的蹤影。
（有刪改）
6.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本確的一項是（3分）
A.兒子特長是人物畫，"我"欣賞的則是山水畫，這揭示了父子兩人無話可說的根本原因。
B.對畫展開幕式的描寫，烘托出研討會的熱烈氣氛，為后面-我"的即席發(fā)言做了鋪墊。
C.在高規(guī)格研討會上，竟然有人痛斥金獎作品是"屁"，《上帝之心》的作者因此氣昏了。
D.小說借一個老地質(zhì)工作者之口，對出體"剖面"作了介紹，因而出現(xiàn)了一些專業(yè)術(shù)語。
7.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從"我"的視角，描寫了畫展中的各種人物，真實地表現(xiàn)出一個圈外人的獨特感受，這樣寫更具諷刺意味。
B.小說詳細記錄了《上帝之心》的尺寸，以及山體剖面多長多高的數(shù)據(jù)，這對于突出大自然"神來之筆"的震撼效果，不可或缺。
C.小說交待進村的過程，不僅起到了延宕情節(jié)的效果，而且欲揚先抑，反襯出畫作原型帶給人的震撼之大。
D.小說以書房里新添了兩幅油畫收尾，既與開頭相映成趣，又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巧妙收束，言有盡而意無窮，耐人尋味。
8.小說題為"剖面"，具有豐富含義，請加以概括。（4分）
9.小說中兒子的變化對表現(xiàn)主題有什么作用?（6分）
答
6.D
7.C
8.壯觀震撼的巖層剖面;向聲背實的藝術(shù)界剖面;以父子為代表的家庭關(guān)系剖面。（4分）
9.兒子藝術(shù)觀的變化，表明了繪畫的"神來之筆"應(yīng)師法自然;兒子對父親情感的變化，體現(xiàn)了兩代人因碰撞而形成和諧的人生剖面。（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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