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趙佳來深圳有些年頭了。
那時候，歐佩君尚未走入她的生活。她住進一家小旅館，熬夜在網上找房子，把“性價比高”的房子登記在紙上，幾天內把房子看個遍，看完一處就默默拿出筆來，用一道橫線把它劃掉。標價便宜的房間大都沒有窗戶，她頗震驚于這個事實，一座陽光充足的南方城市里居然隱藏著這么多開不了一扇窗的房間。
幾天后，她選定一間朝西的合租房，租約簽一年能打折，為了確定的折扣，她愿意承受長租一年帶來的各種不確定。
小屋的窗戶朝西，下午的時候，陽光會在某個時刻照進小屋，剎那間，如群鳥在長久的靜默后突然開始鳴叫。她喜歡那驟然變得明亮的一瞬，黯淡局促的空間變得通透、有生氣、充滿希望。陽光乍現，如金色的潮水洶涌而來，轉身離去時卻是躊躇的，腳步徘徊，緩慢挪動。薄暮時分，夕陽低懸于道路的盡頭，疲倦的光線斜斜地掃過來，當最后幾縷光線幾乎貼著地平線照過來，樓房、街道、樹木仿佛被溫暖的松脂包裹，正在緩緩凝固成一大塊琥珀。
幾年時間里趙佳搬家數次，在一套套合租房中輾轉居住。去外面吃飯她依然喜歡找靠窗的座位，敞亮，光線好，但她已習慣居所的昏暗，進了黑洞洞的房間，如鼴鼠躲進地洞。從一塊屏幕到另一塊屏幕的循環往復幾乎構成生活的全部。工作日從早到晚上班，靠人體工學椅支撐腰背和頸椎，所謂休息日，便在睡覺和看劇中度過。
后來決定住進星寓，不是因為畫冊上“高品質青年社區、城市理想家園”的宣傳，那更多的是一種安慰，里頭也含著些善意的；也不是因為社區里恍如美劇場景的、巨大滾筒一起轉動的自助洗衣房，其實真實的生活像卷心菜的葉片般蜷曲在一個個單間里。可是，她被某種更虛幻的東西打動了。狹長不規則的地塊上，星寓的七座公寓樓站立成北斗七星的形狀。風雨之中，神采煥然。眼前的景象顯得有些不真實，那股奇異浪漫的氣息在她的生活中已近乎絕跡。因為罕有，所以更無從抗拒。
趙佳搬進星寓的第一晚就認識了歐佩君。那天夜已深，她聽到敲門聲，有些納悶。打開門，看到一個穿湖綠絲質吊帶裙的女孩，妝很濃，嘴唇上敷著一層果凍般的唇釉。女孩說我叫歐佩君，住隔壁，找你借個紅酒開瓶器。趙佳搖搖頭，說不喝紅酒。歐佩君說我再問問別人。趙佳不知道她為何深夜借開瓶器，但租房這么多年頭一回有人敲她的門，“鄰居”這個詞重新出現在她的生活里。
一個周五的晚上，趙佳接到歐佩君的邀請，說周日下午要拍一組大片，來玩嗎？她問。在哪里？歐佩君說，還能在哪里，在房間。
周日天氣陰沉，午后開始下小雨。趙佳來到歐佩君的房間，只見陽臺堆滿紙盒，床上到處是衣服，地下扔著快餐盒。歐佩君的房間似乎總是處在搬家前的緊急狀態中。這會兒，房間中央的一塊地方收拾出來了，擺著胡桃色圓幾，幾腳弧形雕花，看起來很不日常。圓幾上立著幾本外文書，嗯，外文書的書殼，還有一盆龜背竹。趙佳忍不住摸摸葉子，是塑料的。這塊收拾干凈的地方不具備真實感，如臨時舞臺的布景。
趙佳看看外面，說趕上了陰雨天，光線不好。
別擔心。歐佩君轉過頭來，等下你看看什么是陽光感。
趙佳驚異，陽光感？
攝影師就位，歐佩君轉身在床上找著什么，很快，她從散落的衣服中扒出來一把全新的鏟子，是那種中間有幾道條形溝槽的漏鏟，攝影師則拿出一個手電筒，旋轉開關，昏暗的室內立刻出現一束光。他把手電筒和漏鏟交給趙佳。
歐佩君說，沒有陽光我們就制造陽光。
依攝影師指示，趙佳站在歐佩君的側面，用手電筒照向鏟子，柵欄般的光影出現在房間里。趙佳看著柔和光線中的歐佩君，眼熱心跳。從未見過這樣的歐佩君，幾縷長發擋住她的側臉，她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沉靜地泡在光線里，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折扇狀的影子。
原來這就是陽光感。
趙佳湊到攝影師身邊，通過顯示屏回看照片。顯示屏里沒有陰天和小雨，溫柔的陽光仿佛透過一層木質格柵，落在歐佩君身上。陽光是有魔力的，它照到的平淡角落會顯得格外美好，它凝固在畫布上會讓整幅畫活過來，幾乎可以感受到光影和煙霧的微微顫動，陽光也會幫助照片里的人，表現出她本不具有的寧靜氣質。
攝影師巧妙地選取角度，照片里看不出房間有多小，也看不出房間有多亂。
最后，攝影師準備收拾器材了，趙佳鼓足勇氣開口，能給我也拍一張陽光感照片嗎？攝影師還沒接話，歐佩君滿口答應，怎么不行，多拍幾張，好好選一選。拍完你要請我喝東西呀。
就這樣，趙佳也擁有了充滿陽光感的照片。
兩人來到樓下的茶飲店，仰頭看飲品掛牌，金風還是玉露？藍莓還是橙子？好像喝什么真是一個大問題。趙佳手扶下巴，認真挑選一番，生活中可供選擇的東西并不多，這是其中之一。
她們坐在外面墨綠色的晴雨傘下，一人抱著一個高高的塑料杯。
（有刪改）
6．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在一套套合租房中輾轉居住的經歷說明主人公生活頗有壓力，經濟狀況不佳。“一座陽光充足的南方城市里居然隱藏著這么多開不了一扇窗的房間”則暗示這并非個例。
B．小說中寫趙佳工作日和休息日時，用“循環往復”“從早到晚”“所謂”“便”等詞，表現了主人公對生活的千篇一律、毫無生氣的厭倦情緒。
C．星寓雖然號稱“高品質青年社區”，但租客們還是得蜷曲在一個個單間里，趙佳卻被其虛幻的浪漫氣息打動，這體現出她的不切實際，愛慕虛榮。
D．歐佩君的出現顛覆了趙佳的慣常思維，如租房也可以有“鄰居”，陽光居然可以制造，現實生活和照片里的生活可以全然不同等。
7．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小說多處運用對比手法，如明亮的城市與黑洞洞的居處，屋外的陰雨和鏡頭中的燦爛等，對比鮮明，藝術效果突出。
B．小說注重用細節刻畫人物，如對漏鏟和電筒光加持下的歐佩君的描寫，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C．“陽光乍現，如金色的潮水洶涌而來”“溫柔的陽光仿佛透過一層木質格柵”兩句都運用了比喻的修辭，表現了陽光的不同狀態。
D．小說從開篇時主人公對現實陽光的渴求，寫到文末她終于擁有了“制造”出的陽光，結構嚴謹，看似愉悅的結局，卻蘊含著幾分悲涼。
8．小說第四小節對陽光的描寫有什么作用？
9．有人評價蔡東的文字“于平靜中自有不易察覺的驚雷”，這一點在這篇小說中是如何體現的？請結合文本分析。
答
6．C.“體現出她的不切實際，愛慕虛榮”錯誤。從文中“后來決定住進星寓，不是因為畫冊上‘高品質青年社區、城市理想家園’的宣傳，那更多的是一種安慰，里頭也含著些善意的；也不是因為社區里恍如美劇場景的、巨大滾筒一起轉動的自助洗衣房，其實真實的生活像卷心菜的葉片般蜷曲在一個個單間里。可是，她被某種更虛幻的東西打動了”可知，趙佳并不是一個不切實際，愛慕虛榮的女孩，她所追求的無非是幸福安穩的生活。
故選C。
7．C.“兩句都運用了比喻的修辭，表現了陽光的不同狀態”錯誤。“溫柔的陽光仿佛透過一層木質格柵”不是比喻，且所寫對象也并非真正的陽光。
8．①寫出了陽光的明亮、溫暖有生氣，反襯出主人公居處的昏暗、生活的千篇一律毫無生氣，突出人物的壓抑與孤獨；
②與下文“制造”陽光的情節形成呼應；
③現實中陽光的難得與珍貴，和后文制造陽光時的隨心與容易形成對比，凸顯現代化大都市中年輕人生活的掙扎與妥協。
9．①小說描寫的是在大都市中生存的普通年輕人，敘述的是日常生活，并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因而是“平靜”的；
②真陽光難得，假陽光易造，反映了城市化進程的高速發展對異鄉年輕人生存空間的擠壓，體現對城市化進程的深刻反思，可視為“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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