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宇
①我表哥丑哥姓任，名學義，乳名丑。丑哥其實不丑。在我的記憶中，丑哥眉目舒朗，腮下留幾綹長須，總是戴一副老花眼鏡，捧一部線裝的古書在讀。
②丑哥愛看書，而且愛看紙頁泛黃，特別是線裝的古書。那時候農村能閱讀的書是極少的，流傳最廣的也無非是《鐵道游記隊》、《烈火金剛》之類的小說，因此丑哥讀書頗有些饑不擇食，能借到什么便看什么。有時候他為借一本書會在大雪天里，一邊佝僂著腰身，一邊連咳帶喘地跑上幾個村子。丑哥最引以為自豪的，是他有一部線裝的《聊齋》。那時沒有電，一盞青燈下，丑哥搖頭晃腦，在紅椿溝的泥瓦屋里，將一篇《畫皮》講得添油加醋，恐怖至極，聽得我們一群小老表毛骨悚然。而他則不時地把老花眼鏡取下來哈幾口熱氣，用一小塊干凈布片擦擦，向我們神秘地眨眨眼睛后，復又戴上。
③丑哥雖然讀書頗多，卻讀得很雜亂，對中國歷史知之甚少，甚至連哪朝哪代的順序也說不清楚。自然，更沒讀過《史記》，抑或《戰國策》之類的經典史書。
④記得那是一個冬夜，在紅椿溝我那簡陋的草堂中，我與丑哥抵足而眠，窗外寒風陣陣，大雪飄飄，而屋內我卻與丑哥為三國在漢朝前，抑或三國在漢朝末年而爭論得紅脖子脹臉，最后丑哥爭不過我，竟狠狠地蹬了我兩腳。冬夜長長，我將油燈點亮，又用腳將丑哥蹬起來，找他說話，丑哥竟生氣地一夜不理睬我。
⑤據丑哥說：曾經，他與一位女教師的浪漫故事被鬧得滿城風雨。而那年月，男女有些作風問題，是比階級斗爭還要危險的。于是，頗為自負的丑哥竟為一件莫須有的風流韻事而毀了一生，再也不能為人師表了。丑哥“棄甲歸田”后郁郁寡歡，憂郁成疾。我看到丑哥的情況，他總是斜躺在床頭上，戴一副老花眼鏡，在讀著一本什么連封面和封底都沒有的破書，且時不時地咳嗽。表哥常說，這一輩子多虧了表嫂，要不是的話，他墳上的草怕長多高了。而粗手大腳，常常在菜園里勞作的表嫂則說：“你丑哥那病歪身子，我不伺候能行嗎？他雖然干不了啥農活，可卻是這一家人的主心骨呀！”
⑥忽一日，丑哥一改往日病病懨懨，佝僂腰身的神態，且臉喝得發紅，興沖沖地跑到我當時任職的林業局，見了我，便一把抓住我的手，噴著滿嘴的酒氣說：“老表，哥今高興得很，我要到你屋里去喝酒！”我見丑哥如此興奮，實在難得，便忙出去買了兩盤鹵菜，一瓶好酒，與丑哥坐喝。喝酒過程中，丑哥突然說：“老表，你要給我寫個材料，替我翻案！”我問翻啥案？丑哥說：“老表，你昨天晚上看電視沒？《楊乃武與小白菜》，那么大的冤案都翻了，我就不相信我的案翻不了？！我當年教書那陣，與那位女教師根本沒啥關系嗎，甚至連一回手都沒有拉過，只是那一天傍晚夕陽滿天，學校門前小河邊的楊柳樹林風景很美，我與那位女教師在楊柳樹林子散了一次步，可就為了這么一點提不上串的事，竟因此丟了職，窩了一輩子的氣。因此，老表，我這個案非翻不可！”我勸丑哥說：“人家楊乃武與小白菜，那是多么大的案子，你那點陳年舊事，值得再翻騰嗎？”丑哥聽了我這番話，他那只端酒杯的手突然停頓在空中，雙眼的目光也頓時黯淡了下來，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態。“老表，你說我這案子不值得翻？”丑哥一臉的悲壯蒼涼。我見丑哥如此嚴肅，如此動容，只好用開玩笑的語氣搪塞他。
⑦丑哥頹然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半天不發一句言語，漸漸的，有一滴兩滴老淚，從他瘦削的臉頰上滾落下來。好久好久，丑哥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人常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如今我是土都快掩到脖子上了，看了楊乃武與小白菜，竟再也坐不住，就想著咋能把我當年的那件冤案澄清。唉！老表，你說我一輩子看了那么多的書，是不是白看了？”
⑧從此丑哥安靜了，病也好了許多。但時隔不久，卻突然傳來消息說，丑哥溘然長逝了。安葬丑哥那天，茫茫的大雪將山凝了，滿世界只有肅穆的空白。
⑨丑哥，如今你的家園竹林幽幽，菊花黃黃，而我的書櫥也漸漸豐滿了起來，并且珍藏了許多你經常念叨沒有讀過的好書。丑哥，你還來借嗎？
（本文有刪節）
7．下列對文章的賞析，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 丑哥愛讀書，特別是線裝的古書。但他讀書讀得雜亂，只是讀些小說罷了，對史書知之甚少。
B．“丑哥”在生活中不修邊幅，且性格古怪不愛搭理外人，所以大家都稱他為丑哥。
C．丑哥興沖沖地跑去要我替他翻案，我告訴他那點事不值得翻案。他一臉悲壯蒼涼，是因為他視為重生的翻案在旁人看來不值一提。
D．本文主要通過側面描寫和語言描寫刻畫表嫂。她視表哥為家中的主心骨，關愛疼惜他。
8.文章第⑧段中的景物描寫有什么作用？（6分）
9.請聯系文章內容思考，丑哥為什么“生氣地一夜不理睬我”？（6分）
答
7 Ｂ 無中生有，因他乳名丑。
8.（1）環境上，交代了時間（冬天），營造了一種悲傷凄冷的氣氛（2）情節上，照應前文大雪飄飄的冬夜“我”與丑哥爭論“三國”，現在同樣是“寒風陣陣，大雪飄飄”，丑哥卻已逝去；（3）人物上，大雪暗示丑哥的清白，反襯了丑哥生前被冤枉的悲哀；（4）主題上，升華了文章主旨，丑哥以“死”來表達自己的清白，也是對現實的無聲控訴。（一點2分，任寫三點即可得滿分）
9. （1）丑哥愛看書，能將《畫皮》講得讓“我們”毛骨悚然，他頗為得意，（2）丑哥自認為書讀得多，卻不能在三國時代的問題上說服我，感覺很丟面子，因此“生氣地一夜不理睬我”。（ “書讀得多很得意”“丟面子”的內涵挖掘出來各得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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