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午后，在黃土高原特有的藍天驕陽下，面包車沿著五百里無定河岸緩緩爬行。無定河，浮浮漾漾，緩緩而下。
“安靜！先別下車！”發(fā)聲者竟然是平時極少說話經(jīng)常用相機擋住眼睛和嘴巴的祝冰教授。大家順著他的鏡頭望去:
在大道與高塬之間有塊不大的三角地，三角地中央兀突突立著一盤石碾子，兩個半大小子和一個略小一些的姑娘，一位老太太，在說說笑笑地推著碾子碾米；一位少婦，頭發(fā)在腦后，深絳色的斜襟短襖，一動不動像尊雕像背后的夕陽反射出滿天紅光，襯得她沉靜秀異，神韻天然。
祝教授一聲不吭，搖下車窗，按了許多次快門之后才讓大家下車。十來位藝術(shù)家下車后大多都奔向左側(cè)看河，尤其是畫家和攝影家，對風景的興趣最熾烈，對在沒有村莊的大道邊、憑空出現(xiàn)的碾米一家人充滿好奇。
少婦起身，用簸箕從地上的口袋里舀出黍米，倒在碾盤的中間，又把碾子邊上已經(jīng)碾好的黏面用簸箕收起，倒進老人的細籮里，一看便知這是那種能承擔生活壓力的俏女子。
“剛才拍了你，我晚上來給你送照片。”
到了榆林市內(nèi)，祝教授先去照相館洗照片，飯后向領隊請了假，回房間提上那一坨雕塑用泥，坐出租車去照相館取了照片，然后直奔清水灣。
他，一張張地挑選，自己需要的留下，放進外套口袋，剩下的都送給少婦一家人，有老人的，有孩子的，他們會高興的…
少婦這一晚上卻有些心神不寧，主要是那個亂發(fā)教授臨走前扔下的那句要給送照片來的話。如果他真來，就得到大道邊去接一下，不然這塬上一片黑燈瞎火，他往哪兒去找？如果他就是隨便一說，這十冬臘月的晚上，她一個人站在土坡上，豈不是冒傻氣？猶豫再三，她還是穿上大衣，裹好圍巾，拿著手電筒出了屋門。
仗著路熟，她打開手電筒順著坡道緩緩往下走，為了來人遠遠地就能看到，她沒有去河邊，而是站在高坡上，手電的光柱指向從榆林來的方向。四野一片寂靜，連無定河都沒有一點擊響，大道上沒有一輛車，眼看就到年根底下了，跑車的人誰不往家里跑啊？
她驀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這已經(jīng)是他第四個春節(jié)沒有回來過年了
她的腦子里胡思亂想，卻沒有影響她看到從市里來的方向，真的出現(xiàn)了一對車燈，向著這邊越駛越近，她趕緊移步下坡迎上去。
車在她腳邊停下來，祝教授慌忙從車里鉆出來聲音里帶著異乎尋常的感動:“不好意思，害得你等候，凍壞了吧？”“快上車，里面暖和。”
少婦遲疑著，她以為對方把照片交給她不就可以返回了嗎？
祝教授解釋說:“我想到你家給你塑個像，只是打草稿，不會占用你太長的時間。方便不方便？”
少婦雖然還不完全明白“打草稿塑像”的意思，卻不好拒絕他想到她家里去的要求，何況自己的母親下午邀請在先。于是她上了車，引導著爬坡上塬，來到自家院門前，她下車打開院門，讓車開進院子，然后將亂發(fā)貴客或者說是不速之客讓進屋里。
祝教授從兜子里掏出照片放到桌上。拍照片是祝教授專業(yè)的一部分，相機又好，照片自然拍得很好，而且人人有份，個個神態(tài)自然生動。大人孩子搶著看，一陣驚訝，一陣歡笑。
祝教授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少婦:“我叫祝冰，是中國工藝美大的教師，搞雕塑的，還沒有請教你的芳名？”
少婦一邊低頭看著祝冰的名片，一邊答道:“我叫孫秀禾。”
祝教授反客為主，把墻邊的凳搬到屋子中間光線最好的地方，讓孫秀禾身子微微向左側(cè)著坐下。他將桌子移到孫秀禾對面，把塑泥放到桌上，眼睛像刻刀一樣在孫秀禾的臉上死死地盯了一會兒，兩只手倏然變得像魔術(shù)師一樣靈巧有力，那坨泥在他的手里既柔軟又堅硬，軟到隨著他的手指任意變化著形狀，凡經(jīng)他捏出來的形狀就硬到絕不扭塌。
屋子安靜下來，老人和孩子們不再看照片，而是圍在祝教授身邊看那塑像，首先是孫秀禾的兒子嚷起來:“像，像媽媽！”
其他孩子連同老太太也都隨聲附和:“是像，還真像！”
祝教授，不說話，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塑像上，擰著眉頭，閃出一股興奮和沖動，過了好一陣子，他停下手，抬起頭，端詳著塑像，自言自語:“行了，今天就到這兒，回去再細加工。”
孫秀禾早就忍不住走過來看那塑像，心里一陣驚喜。這個教授真行，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就重新塑造了一個孫秀禾。她太喜歡了，比自己更漂亮、更有精神。
祝教授開始收拾東西，把自己的零碎兒全放進隨身帶的大兜子，穿上毛背心和外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到孫秀禾手里:“這個信封里有一張卡，信封上的數(shù)字就是密碼，這不是你讓我塑像的報酬，是給孩子過年的紅包。”
孫秀禾吃一驚，沒想到這個教授還有這一手，堅決不要。但他強把卡塞進抽屜里，然后用自己的圍巾裹好塑像，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走出了院門。
她站在院門前，呆呆地望著黑乎乎的遠處…
很快到了農(nóng)歷三月，塬上桃花開了，無定河的桃花水下來了。塬上的春耕春種也開始了，祝教授來看她。
“以前不敢跟你說明，怕你不同意，這畢竟使用了你的肖像權(quán)，如果你不同意，我還要在面部做些改動，改得在像與不像之間。可我不想改，我就想以你的面貌在博物館立一個《大地之母》像，黃土高原上的母親。”
6.下列對這篇小說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平時極少說話、經(jīng)常用相機擋住眼睛和嘴巴的祝教授讓大家“安靜！先別下車”，突出了他已經(jīng)完全被塬上美景所折服。
B.文章用深情的筆墨描寫了秀禾一家在場地中央說說笑笑推著碾子碾米的美好場景，突出了秀禾無憂無慮的形象特點。
C.小說用襯托手法表現(xiàn)人物，祝教授的專注、藝術(shù)家的熾烈興趣襯托了少婦的美好；人物對塑像的贊揚襯托了祝教授技藝高超。
D.“她站在院門前，呆呆地望著黑乎乎的遠處句通過描寫少婦的神態(tài)，表現(xiàn)了她當時的不知所措，刻畫了她復雜的心理。
7.文中畫線句有重要作用，下列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句子寫出了季節(jié)已經(jīng)從第一年底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與前面的冷天共同體現(xiàn)時間的變化。B.全句巧妙地照應了標題，桃花水就是農(nóng)歷三月桃花盛開時的流水，能給人以美好的遐想。C.以花開水流寫春天之景，以歡快之境渲染小說的氛圍，自然引出下文祝冰教授的到來。
D.桃花水與祝冰教授名字之“冰”暗合，祝教授完全陶醉在藝術(shù)的美好世界中，已被融化。
8.如果祝教授所在學校校長在《大地之母》像落成時談藝術(shù)家和人民的關系，他會講哪些方面的內(nèi)容？請簡要概括。（4分）
9.“桃花水”即桃花盛開開時江河里暴漲的水，本文并沒有寫桃花水，能不能把標題換成“無定河的水”？為什么？（6分）
答
6.（3分）B（秀禾并非無憂無慮）
7.（3分）D（說法牽強）
8. (4分)藝術(shù)家要深入人民群眾中，汲取藝術(shù)的靈感；藝術(shù)家和人民都要扎根大地沃土，在廣袤的大地上生存和發(fā)展；藝術(shù)家和人民要多交流才能誕生更多更好的藝術(shù)作品。
評分建議：一點2分，兩點即滿分 4分，意思對即可。
9. (6分)示例一：不能。因為讓秀禾期盼的祝教授隔了幾個月終于要來塬上，讓人十分開心，心情如桃花一般盛開；桃花水寫出了此時正是桃花盛開、一切美妙之時，也暗指《大地之母》像的成功就是教授盛開的藝術(shù)之花；桃花水也指明了春耕春種的季節(jié)，從而側(cè)面贊揚了黃土高原上辛勞的母親們。
示例二：能。“無定河的水”點明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無定”兩字還與故事發(fā)生的偶然性、不確定性吻合，與文中多處寫到的無定河及其水相照應。
評分建議：判定“能”或“不能”即得2分，其他一點2分，兩點4分，合起來即得滿分6分，意思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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