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女孩
季羨林
我生平有一樁往事：一些孩子無緣無故地喜歡我，愛我；我也無緣無故地喜歡這些孩子，愛這些孩子。我同這些孩子都是邂逅相遇，我語不驚人，貌不壓眾，不過是普普通通，不修邊幅，常常被人誤認(rèn)為是學(xué)校的老工人。這樣一個人而能引起天真無邪、毫無功利目的、二三歲以至十一二歲的孩子的歡心，其中道理，我解釋不通，我相信，也沒有別人能解釋通，包括贊天地之化育的哲學(xué)家們在內(nèi)。
大約在50年代，我暑假回濟(jì)南探親。我們家住西屋和北屋，南屋住的是一家姓田的木匠。他有一兒二女，小女兒名叫華子，我們把這個小名又進(jìn)一步變?yōu)閻鄯Q：“華華兒”。她大概只有兩歲，路走不穩(wěn)，走起來晃晃蕩蕩，兩條小腿十分吃力，話電說不全。按輩分，她應(yīng)該叫我“大爺”；但是華華還發(fā)不出兩個字的音，她把“大爺”簡化為“爺”。一見了我，就搖搖晃晃跑了過來，滿嘴“爺”“爺”不停地喊著。有時候，我在北屋睡午覺，只覺得周圍鴉雀無聲，恬靜幽雅。猛一睜眼：一個小東西站在我的身旁，大氣不出。一見我醒來，立即“爺”、“爺”叫個不停。不知道她已經(jīng)等了多久了。我此時真是萬感集心。有一次我出門辦事，回來走到大門口，華華媽正把她抱在懷里。她說，她想試一試華華，看她怎么辦。然而奇跡出現(xiàn)了：華華一看到我，立即用驚人的力量，從媽媽懷里掙脫出來，舉起小手，要我抱她。她媽媽說，她早就想到有這種可能，但卻沒有想到華華掙脫的力量竟是這樣驚人地大。大家都大笑不止，然而我卻在笑中想流眼淚。
下面再講吳雙的故事。
80年代的某一年，我應(yīng)邀赴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去訪問。我的學(xué)生吳永年教授十分熱情地招待我。永年帶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吳雙來見我。吳雙大概有六七歲光景，是一個秀美、文靜、伶俐的小女孩。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她最初還有點靦腆，叫了一聲“爺爺”以后，低下頭，不敢看我。但是，我們在校園中走了沒有多久，她悄悄地走過來，挽住我的右臂，扶我走路，一直偎依在載的身旁，她爸爸媽媽都有點吃驚，有點不理解。我當(dāng)然更是吃驚，更是不理解。一直等到我們參觀完了圖書館和許多大樓，吳雙總是寸步不離地挽住我的右臂，一直到我們不得不離開學(xué)校，不得不同吳雙和她媽媽分手為止，吳雙眼睛中流露出依戀又頗有一點凄涼的眼神。從此，我們就結(jié)成了相差六七十歲的忘年交。她用幼稚但卻認(rèn)真秀美的小字寫信給我。我給永年寫信，也總忘不了吳雙。我始終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這樣一個聰明可愛的小女孩戀？
現(xiàn)在輪到未未了。未未是一個12歲的小女孩，爸爸是延邊大學(xué)出版社的社長，母親王文宏，延邊大學(xué)中文系副教授。第一次見面，我發(fā)現(xiàn)未未同別的年齡差不多的女孩不一樣。面貌秀美，逗人喜愛，但卻有點蒼白；個子不矮，但卻有點弱不禁風(fēng)。不大說話，說話也是慢聲細(xì)語。吃飯的時候，她依然是少言寡語。但是，等到出門步行回北大時，卻出現(xiàn)了出我意料的事情。文宏拉住我的左臂攙扶著我，未未卻一步搶上前來，抓住了我的右臂來攙扶住我，并且示意她母親放松抓我左臂的手，仿佛攙扶我是她的專利，不許別人插手。她這一舉動，我確實沒有想到。然而，事情既然發(fā)生一由它去吧！
第二天是文宏全家回延吉的日子。一大早，文宏就帶了未未來向我辭行。文宏是感情極為充沛的人，雖是暫時別離，她恐怕也會受不了。我口中念念有詞，調(diào)動我的定力來拴住自己的感情，滿面含笑，“口若懸河瀉水，滔滔不絕”。然而，言者諄諄，而聽者藐藐。文宏淚珠只停留在眼眶中，間或也滴下兩滴。而未未卻不懂什么諾言，也不會有什么定力，坐在床邊上，一語不發(fā)，淚珠仿佛斷了線似的流個不停。我心里有點發(fā)慌。連忙強(qiáng)打精神，含淚微笑，送她母女出門。一走上門前的路，未未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
臂，伏在我懷里，哭了起來。熱淚透過了我的襯衣，透過了我的皮膚，熱意一直滴到我的心頭。我忍住眼淚，捧起未未的臉，說：“好孩子！不要難過！我們還會見面的！”未未說：“爺爺！我會給你寫信的！”我此時的心情，連才尚未盡的江郎也是寫不出來的。
我遇到了這樣三個小女孩，是我平生一大樂事，一樁怪事，但是人們常說，普天之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可是我這“緣”何在？我這“故”又何在呢？佛家講因緣，我們老百姓講“緣分”。雖然我不信佛，從來也不迷信，但是我卻只能相信“緣分”了。在我走到那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之前，這三個同我有著說不出是怎樣來的緣分的小姑娘，將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中，給我孤寂的晚年涂上點有活力的色彩。
（摘編自季羨林散文集《我這一輩子》）
文本二：
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diào)，說什么：“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散者，松松散散之謂也。又有人說“隨筆的關(guān)鍵就在一個“隨”字。”隨者，隨隨便便之謂也。有些作者自己有時也感到單調(diào)與貧乏，想弄點新鮮花樣；但由于腹笥貧瘠，讀書不多，于是就生造詞匯，生造句，企圖以標(biāo)新立異來濟(jì)自己的貧乏。結(jié)果往往是，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可是讀者偏不買你的賬，奈之何哉！讀這樣的散文，就好像吃攙上沙子的米飯，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進(jìn)退兩難，啼笑皆非。
根據(jù)我個人多年的玩味和體會，我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優(yōu)秀的散文家，沒有哪一個是“散”的，是“隨”的，正相反，他們大都是在“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簡練描摹，煞費苦心，在文章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的選用上，狠下功夫。文章寫成后，讀起來雖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實際上其背后實蘊(yùn)藏著作者的一片匠心。空口無憑，有文為證。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通篇用“也”字句，其苦心經(jīng)營之跡，昭然可見。
（摘編自季羨林《漫談散文》）
6.下列對文本一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文章開頭和結(jié)尾都強(qiáng)調(diào)了“我”與三個小女孩之間“無緣無故的愛”，突出了緣分的妙不可言和“我”對這種感情的珍視。
B.華華從媽媽懷里掙脫，舉起手讓我抱，媽媽驚異于孩子的力氣之大，而我則因孩子對我的依戀而感動，兩人的心理不盡相同。
C.文章主要寫作對象是三個小女孩，但通過對話、心理、細(xì)節(jié)等描寫，讀者也能夠感受到“我”親切慈愛的形象特征。
D.“我”之所以喜歡上這三個小女孩，除了彼此投緣外，還因為與她們相處的時光給“我”的晚年生活帶來了很多快樂。
7.下列與文本有關(guān)的說法，不正確一項是（3分）
A.“我”對華華的稱呼由“華子”到“華華兒”“小東西”，與《故鄉(xiāng)》中閏土對“我”
的稱呼由“迅哥兒”變?yōu)?rdquo;老爺”異曲同工，都體現(xiàn)出人物情感的變化。
B.“口若懸河瀉水，滔滔不絕”的典故出自《世說新語·賞譽(yù)》，后來形成三個成語“口若懸河”“一瀉千里”“滔滔不絕”，用來形容人的口才好。
C.“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在文中似貶實褒，《紅樓夢》描寫賈寶玉的《西江月》也采取這種手法，表面是用世俗觀念批判，實則是對寶玉叛逆性格的肯定。
D.歐陽修《醉翁亭記》連用21個“也”，既加強(qiáng)了語調(diào)的節(jié)奏感和抒情意味，也有助于表達(dá)作者寄情山水怡然自得的心情，使主題得到充分顯現(xiàn)。
8.文本二中，作者認(rèn)為優(yōu)秀的散文大都是作家“簡練描摹，煞費苦心”的結(jié)果，請以《三個小女孩》為例，分析其具體表現(xiàn)。（4分）
9.季羨林對一些散文家論調(diào)的批評，你是否同意？請結(jié)合材料談?wù)勀愕目捶ā＃?分）
答
6.D（“還因為她們給我的晚年生活帶來了很多的快樂”錯，無因果關(guān)系）
7.B（“一瀉千里”并非形容口才好）
8. ①選材上，擷取日常生活瑣事，表達(dá)了樸素的人性之美。
②人物刻畫上，以簡潔的對話，細(xì)節(jié)性的動作、心理描寫為主，真實感人。
③語言表達(dá)上，敘述簡潔流暢，自然樸實，又飽含深情。
（每點2分，共4分。答出兩點即可。）
9.同意。（2分）散文家創(chuàng)作不能“松松散散”“隨隨便便”，應(yīng)在創(chuàng)作上“簡練描摹”，煞費苦心，在文章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的選用上，狠下功夫。（4分）
不同意。（2分）散文家從散文的特點出發(fā)，談散文本身的外在特征；而季羨林是從散文家創(chuàng)作態(tài)度角度，談散文家沒有一個是“散”的，是“隨的。（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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