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第一次去幫扶戶賴青久家,是隊長龔海鵬陪著去的。車從劉灣、滴垴、下寨幾個小隊駛過,七扭八拐,從谷底爬上梁頂。道彎路窄,但都已硬化,還不算太難走。遠遠地看到,山嘴上有幾株落完了樹葉顯得灰黑的樹木和一戶人家高聳的藍色屋頂。龔隊長讓停車,說:“前面車不能走了。秋天的時候已經挖好了路基,打通最后一公里,現在天凍了,沒法硬化,停工了。”
我只好拿上扶貧手冊、各種表格,步行前往。我一邊躲避著挖虛的土,一邊聽龔隊長講賴青久。
“這人是個獨霸角,跟誰都尿不到一個壺里去,大集體的時候,幾乎和隊里的每個人都鬧過別扭。別說其他人,連跟自己一母同胞的兩個弟弟都不對付,打架吵嘴住不成鄰居,搬到這個山嘴上來了。”
我心里一沉。“獨霸角”是西海固的土語,謂人性格孤僻,待人生冷硬倔。攤上這么一個扶貧對象,工作怕是難以順利。
還未到門口,當路一根繩索,拴在路兩邊的枯樹上。龔隊長說:“看!如何?好端端的人、車走的路,給你用繩子攔了。”
賴青久五十七歲,眼不花,耳不聾,腿腳靈便。賴青久問:“干啥的?扶貧的?拿的啥?”
我說:“今天只是來認個路,見個面,填表掌握一些基本情況。你抽煙嗎?不抽?那我也不抽了,免得讓你受二手煙的害。”我拿出煙敬他,以便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見他不抽煙,只好作罷。我又問:“老賴,干嗎在路上拉繩子啊?”
賴青久很生氣:“硬路挖成了虛土,又不硬化,人來車往,塵土飛揚,擋住,不讓他走。”
“這是路啊,怎么能擋呢?”我勸他。
賴青久大手一揮:“條條大路通羅馬,我這里不讓走,他可以繞著走。山下邊還有一條路,全硬化,又不遠,不過多走15公里罷了。”
初次見面,不好搞得太僵,了解完大致情況,填好表格,我就道別離開了。
清明前后,栽瓜點豆。抽了空,我第二次去老賴家。這次因為正在硬化道路,施工車輛較多,所以車停得更遠,我和陪同的婦女主任一同在人歡馬叫的施工路段的邊上走。
婦女主任說:“獨霸角就是獨霸角,說話辦事就是跟人不一樣。前些年灣里種西瓜,也是個收入。他拉瓜到街上去賣,別人問瓜價:‘多少錢一斤?’他說:‘一毛。’別人說:‘少價嗎?’也就是那樣隨口一說,實際上瓜價人人都知道,就蹲下來挑瓜。結果他說:‘少價。兩個五分。’你想誰還買他的瓜?去年搞養殖,他老婆養了頭母豬,下了豬娃子,讓他用摩托車捎到集上去賣。別人問:‘豬娃子好著嗎?’他給人家來一句:‘不好,害著病呢!’”
我說:“這不純粹跟人抬杠嗎?”
婦女主任躲著駛過的車輛笑著說:“就是呀,害得他老婆背篼里裝上豬娃子集集不落地去賣,又不會騎摩托,被害慘了。”
好容易到了賴青久的門前,繩子沒有了,換成了兩根長竹竿,打著叉擋在路中間。進了門,婦女主任說:“老賴啊,市上……”
老賴背著背篼,手里提著鏟子要出門。老賴問:“干啥的?扶貧的?”
我說:“老賴兄,去年冬天我來過,今天來是核實一下,給你的化肥和薄膜送到了嗎?送到了?送到了好,請在手冊上簽個字,也不敢耽誤你上地。可是,賴兄啊,干嗎還擋著路啊?拿掉吧。”
賴青久氣得把手里的鏟子扔了,說:“拿掉?拿掉還不把我家門口當騾馬市場了?化肥是拿來了,往家里抬的時候把袋子扯破了,化肥撒了一路,害得我掃了好半天。”
婦女主任臉上掛不住,說:“他叔,你把路擋著車上不來,這么遠的路抬上來,可不得扯破了?”
賴青久仰頭怒目:“你又沒來,你又沒抬,你見了?”
賴青久彎腰拾起鏟子回手扔到背上的空背篼里,就要走。
我沉下臉,攔住他:“賴兄,撒了的化肥再補給你一袋都行,但你得把路障撤了。這是眾人走的路,你不能這樣。”
“咦,一袋化肥兩卷薄膜就能指揮我了?路是眾人的,但家門前這一截兒是我的!”
我們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后頭出來,先走了,他在身后恨聲恨氣地鎖著大門。
到了秋天,基礎母牛入了欄,非得簽字不可。但我心里發冷,不想再上山爬洼到山頂上去。我跟村支書說:“你啥時候去老賴家順便把扶貧手冊帶去,讓他把字簽了。”年輕的支書連忙擺手說:“那絕對不敢。別人的可以,老賴不行。你去了他多少還給點兒面子,我去了那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呢!”
這也是實情。現在村上的工作不好搞,村民和村干部之間,有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隔膜。我只好憋著氣再去。車一直開到賴青久家門前不遠。一根粗壯的長椽橫空而過,兩頭用長釘死死地釘在路兩邊的那兩棵枯樹上。車只能停在這里了。
村支書說:“我們鉆過去吧。”
我說:“不。”
我掏出手機撥打賴青久的手機。
“誰?打電話啥事?”
老賴將頭從大門里伸出來,望了望,關了手機,向我喊:“基礎母牛已經拉回來養在圈里了,沒啥事我關門了。”
我厲聲喊:“老賴,過來!”
老賴趿拉著棉拖鞋,吸著鼻子,邊走邊說:“天氣凍得人淌清鼻呢,出來干啥呀?”
我說:“天寒地凍是實情,一萬塊錢的母牛也養到圈里了,簽個字你都怕麻煩?你這人是不是太有點兒不知好歹?”
老賴簽了字,手扶著攔路的橫木,平視著我的眼睛說:“別說一頭牛,就是給上十頭牛,也是政府給的,又不是你給的,我有啥不知好歹的?不是看你大冷天跑一趟,我連字都不給你簽。”
我和村支書站在寒風里,顯得很無奈,甚至看上去可能還有點兒滑稽。老賴看著我們,突然就笑了,是那種憋了很久終于繃不住的笑,他越笑越暢快。天上飄起了雪花,我和村支書仰頭看看天,看看越笑越暢快的老賴,終于忍不住也笑了。
(選編自《小小說》)
6. 下列對本文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小說開篇對賴青久家的環境描寫,“灰黑”的樹木,“一戶人家高聳的藍色屋頂”,既符合季節和農戶的特征,也營造了一種冷僻的氛圍,為下文寫賴青久的性格造勢。
B. 小說中以“我”為代表的扶貧干部工作認真負責,但在面對賴青久這樣的獨霸角時,也難免灰心、生氣,這更好地塑造了有血有肉的基層干部形象。
C. 賴青久家門前擋路路障從繩子到竹竿到粗壯的長椽,既體現了他的自私、狹隘,也可以從中看出他故意跟人對著干、唱反調的心理。
D. 龔隊長和婦女主任對賴青久的介紹側面表現了賴青久性格孤僻,生冷硬倔,說話做事與眾不同的性格特點,也揭示了他致貧的真實原因。
7. 下列對本文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小說使用有限視角來講述故事,雖然局限于“我”的所見所聞所感,但能拉近小說和讀者之間的距離,使小說的敘述顯得真實親切,便于帶動讀者了解我國的扶貧工作。
B. 小說明線暗線交織相照,明線是“我”對賴青久的幫扶工作,寫出了扶貧過程中存在的實際困難;暗線是最后一公里的修路進程,象征脫貧工作即將取得成功。
C. 小說沒有快速發展、緊張的故事情節,“我”三次到賴青久家的扶貧工作都不順利,情節的搖擺更好地展現了基層扶貧工作的艱辛。
D. 小說的語言平實質樸,人物的語言貼合其身份特點。比如“跟誰都尿不到一壺”“干啥的?”“害著病呢!”,方言口語的運用使西北農村農民的形象更加真實鮮活。
8. “我”三次到賴青久家,對賴青久的稱呼從“老賴”到“賴兄”再到“老賴”,不同的稱呼體現了“我”怎樣的心理?
9. 小說結尾賴青久笑了,“我”和村支書也笑了。他們的笑有何意蘊?請結合文本分析。
【參考答案】
6. D本題考查學生對文本相關內容的理解和鑒賞能力。
D.“也揭示了他致貧的真實原因”錯。龔隊長和婦女主任對賴青久的介紹側面主要是表現賴青久為人生冷硬倔,喜歡與人抬杠,兩次買賣做不成不能片面地推斷為致貧的真實原因。
故選D。
7. B. “暗線是最后一公里的修路進程”錯。最后一公里沒有硬化,到正在硬化,到車開到了賴青久家門前不遠,展示了扶貧的時代背景,不是小說的暗線;且“即將取得成功”說法刻意拔高,路通了是扶貧工作的進步,不代表扶貧工作即將成功。
故選B。
8. (1)第一次我稱呼“老賴”,是想跟賴青久拉近距離,以方便開展工作;(2)第二次稱呼為“老賴兄”“賴兄”,是想通過對賴青久的尊稱來贏得好感,緩和關系;(3)第三次稱呼“老賴”是被賴青久的言行激怒了,表達了對賴青久的不滿。
9. (1)賴青久的笑,表面是笑“我”和村支書的無奈和滑稽,為抬杠難倒“我們”而得意; “憋了很久終于繃不住”說明賴青久內心深處對扶貧干部是理解和感動的。(2)“我”和村支書的笑,表層原因是被賴青久的笑感染,深層意蘊是從賴青久的笑聲中體會到了賴青久的理解和善意,是欣慰的笑。(3)以笑結尾,代表著村民和干部之間關系緩和,彼此的隔膜漸漸消除,象征著農村的基層工作、扶貧工作的前景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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