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翔鶴
在魏朝最末一個皇帝，少帝曹奐的景元二年（公元261年）的某一個初冬早晨，當(dāng)時被稱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同他十三歲的女兒阿鳳，八歲的兒子阿紹和婢女阿勤，正在他住宅外院里打鐵。這個小小的鐵工場，就設(shè)在那棵枝條茂密，綠蔭幾乎遮遍半個院子的巨大的柳樹下面。鐵砧墩的旁邊不遠就是一口深井。井旁邊有個石水缸，正好作為打鐵時“淬火”或“退火”之用。一到夏天，嵇康還喜歡將井水汲起來，灌注到那圍繞著大柳樹的溝渠里去。這一泓清汪汪的溝水，使人看了覺得十分涼爽。而燒鐵爐和附帶的一個鼓排（風(fēng)箱），以及煤滓鐵塊、大錘小錘等物，統(tǒng)統(tǒng)被安置在靠柳蔭的一個墻角落間，上面還搭有席篷，看來倒有點像間小屋子。
時間雖然已到初冬，但洛陽的天氣卻并不怎樣寒冷，柳樹也還沒有脫葉，因此嵇康此刻只露髻、短褐、馬褲、赤腳草履，正揮動著大錘，在被阿鳳用長鐵鉗子緊緊夾著的一塊紅鐵上，一錘一錘地直打了下去。在起初幾錘，鐵花子還幾乎如浪濤般飛奔四散，不過愈到末后，鐵花子便愈加減少了，嵇康的錘下得也并不如以前的有力。這時阿鳳才如釋重負似的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怎樣，不行了吧？我就是在開頭的幾大錘上，特地需得人幫忙，并且也就只有覺得開頭的幾大錘有意思。阿鳳，你看，這有多好啊：鐵滓子好像流星一般四下亂濺，這一錘一錘的，簡直就像打在自己的心尖尖上一樣，多有意思！阿鳳，現(xiàn)在好啦，你站過一邊，就讓我自己一個人打吧！”
嵇康說罷，便將阿鳳手中的鐵鉗子接了過來，另外換上一個手錘，自己一下一下地繼續(xù)去打那塊已不大冒火花的紅鐵，看來他是想把這塊鐵打成一個鋤頭的毛坯子。阿鳳站在一旁注視著她父親的動作，有時用手去攏一攏自己額上掉下來的頭發(fā)，或者擦一擦汗珠。這個發(fā)育得比她實際年紀還要健壯高大的女孩，身材的窈窕均勻頗有點像她的母親，可是因為自來就嬌生慣養(yǎng)的，所以在神氣上卻總不免要時常帶著幾分嬌縱直憨之氣。但對于打鐵，她倒也很感興趣，算得是嵇康的一個好助手，不過體力有些不及阿勤罷了。
“姐姐，你去看看，阿勤總是愛在爐子里邊亂翻亂抄的，她動得，就不許我動！向家叔叔又不來，他來了就不要阿勤管啦！”阿紹走了過來，面帶嚴肅地說。這個身穿紺青色絹襖子的八歲小孩，頭上梳著兩個丫角，平時總不大輕于言笑，身體卻并不比他姐姐健康。他臉色有點蒼白，而且經(jīng)常帶著一種嚴肅而又很自信的表情。因此，全家人都叫他“小大人”。
“好啦，好啦，不用你管，你去玩吧。”嵇康揚起頭來說。
“真是，阿秀叔叔許久都不來啦，討厭！……”阿鳳說時，還用嬌憨的語氣“呸”了一口。
“這不好。小孩家可不準這樣！拿去，換一塊新的來。不要緊，沒有阿秀，我們也可以辦得了！”嵇康認真地說。
于是阿鳳便將那塊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黑的鐵夾了過來，送到火爐里面，去換阿勤已經(jīng)燒好了的另外那一塊。
他們父女和站在爐邊燒鐵的婢女阿勤，就像這樣地繼續(xù)工作著，大約有一個多時辰之后，大家都靜默無聲，嚴肅而且興味盎然。這期間，只偶然可以聽見從嵇康口中發(fā)出來的嗬嗬的聲音。這就算是他在工作中的一種表情，而且也算是他對于鐵和火花的一種禮贊！
關(guān)于朝廷的中散大夫嵇康愛打鐵的特殊嗜好，在當(dāng)時國都洛陽城，特別是在諸名士中間，固然早就流傳開，而且已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了。不過流傳得最快，而且被當(dāng)時人視為美的，卻在嵇康與貴公子鐘會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上。據(jù)說有一天，嵇康正在家里打鐵，他的好朋友向秀還在一旁“鼓排”。這時正為大將軍司馬昭所寵信的貴公子鐘會便帶著一大批賓從，聲勢煊赫、人呼馬擁地到嵇康家里來了。他本來是想來同嵇康交朋友的。不想嵇康卻毫不理睬他，竟至旁若無人似的各自揮錘不顧。向秀也仍舊鼓自己的排，同嵇康一樣連頭都不抬一抬。
等到鐘會碰了一鼻子灰，起身要走時，嵇康才忽然問了他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那個來客也回答得很好：“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以后，他們兩家便再也不曾見面，大約算是決裂了。
“了不起！這一問一答都很好，真可謂一語破的，旗鼓相當(dāng)，盛名之下，話不虛傳啊！”
“也只有像嵇叔夜這樣的名流，才敢于得罪鐘會這樣的當(dāng)權(quán)得勢的闊人啦！一般人哪里敢呢！”
“打鐵不好，這很有失中散大夫的身份。而且也因此會得罪人。”
“他們兩家不會因此便‘興怨’‘修怨’嗎？嵇中散也太縱情任性啦，予人以難堪，這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的。”
當(dāng)時洛陽城里的人們，就這樣紛紛評論著這個在嵇、鐘兩人之間所發(fā)生的特殊事端。
【注】歷史小說《廣陵散》發(fā)表于1962年10月，敘述建安文學(xué)之后兩個有代表性的人物阮籍、嵇康及嵇康被殺的經(jīng)歷。小說共四部分，選文為第一部分，后幾部分中主要描寫了嵇康與向秀對飲、夫妻分別、臨刑顧日彈琴等幾個場面。
6. 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嵇康住宅外院的鐵工廠打鐵設(shè)施齊全、安排得當(dāng)，與后文“朝廷的中散大夫嵇康愛打鐵的特殊嗜好”相照應(yīng)。
B. 阿紹向阿鳳埋怨阿勤亂動卻不許他動，阿鳳埋怨向秀叔叔許久不來，兩個孩子雖然個性不同，但同樣純真可愛。
C. 阿鳳負責(zé)夾換鐵塊，阿勤負責(zé)在爐邊燒鐵，嵇康負責(zé)出力氣打鐵，分工明確合宜，側(cè)面說明了打鐵是家中常事。
D. 小說情節(jié)運行張弛有度，比如寫嵇康打鐵生活就比較舒緩自然，而寫嵇康與鐘會見面時的沖突就比較緊張激烈。
7. 關(guān)于文中鐘會登門拜訪嵇康的部分，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是（ ）
A. 嵇康與向秀不能接受鐘會的行事作風(fēng)，二人對他的無視是無言的排斥。
B. 嵇康與鐘會的一問一答如出一轍，說明二人具有清高自傲的相同品性。
C. 嵇康與鐘會決裂，表面上是二者相見的不快，實則是二者志趣的不同。
D. 洛陽城中人們對此事的評論，真實而生動展現(xiàn)了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
8. 請結(jié)合文章中洛陽城里人們對嵇、鐘兩人之間所發(fā)生的特殊事端的評論，簡要分析嵇康的性格特點。
9. 胡適認為，短篇小說的寫作應(yīng)當(dāng)追求“經(jīng)濟”二字。所謂“經(jīng)濟”，就是“不可增減，不可涂飾，處處恰到好處”。陳翔鶴的《廣陵散》已經(jīng)臻于“經(jīng)濟”境界，結(jié)合小說，談?wù)?ldquo;經(jīng)濟”一詞在文中的體現(xiàn)及其作用。
答
6. D D.“嵇康與鐘會見面時的沖突就比較緊張激烈”錯，文章描寫嵇康與鐘會的見面從鐘會的隨從場面和嵇康的毫不理睬開始，以一問一答結(jié)束。并無制造激烈的沖突場面。
7. B B.“二人具有清高自傲的相同品性”錯，嵇康狂放不羈、清高自傲；鐘會是大將軍司馬昭所寵信的貴公子，家世身份煊赫。二人決裂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性格沖突。
8. ①清高自傲、久負盛名；
②不慕名利、鄙視權(quán)貴；
③縱情任性、灑脫不羈。
9. ①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直接描寫和間接描寫相結(jié)合，既充分表現(xiàn)了人物，又做到了言簡意賅；
②情節(jié)構(gòu)思方面：敘事簡潔不拖沓，伏筆照應(yīng)相結(jié)合；
③環(huán)境描寫方面：簡潔的環(huán)境描寫，暗示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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