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收秋之后，村里來了一個女畫家。
村民覺得奇怪，這會兒場光地凈的，要紅沒紅，要綠沒綠，要金黃沒金黃，有什么可畫的呢。可女畫家每天這兒轉(zhuǎn)轉(zhuǎn)，那兒瞅瞅，畫了張家古舊的門樓子，畫了李家廢棄的碾盤，畫了石榴樹、柴草垛、雞窩……村民看著平常的東西，經(jīng)她一看，就成了好看的東西，經(jīng)她用筆一點，就成了一幅畫。凡是被她畫過的人家，神情都有些驕傲，還沒被她畫過的，都希望她能到家里畫一回。
小扣子也熱切盼望女畫家到他家作畫。自從女畫家到來，小扣子就天天跟著。女畫家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視下完成的。
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來，就和他的黃狗去找女畫家。
女畫家住在村東頭，那家閨女剛出嫁，正好空著一間房，女畫家就租住在那里。住了幾天，房東就把女畫家當(dāng)閨女看了，不讓她交房租。
太陽還沒出來，村街上彌漫著濃濃的煙火味。有人家燒麥秸，有人家燒豆葉，有人家燒甜瓜秧，每樣柴火散發(fā)一種香，就形成了醇厚綿長的人間煙火味。村里人原來并不覺得煙火味香，而女畫家一進村就聞出來了，她說，哎呀，真香！大家用鼻子吸了吸，是香。
這會兒，女畫家正在給房東家的祖父畫像。她身后站了不少人，他們靜靜地肅立著，連出氣都盡量放輕。女畫家目光只在老人和畫之間牽來牽去。她下筆很果斷，也很有力量，能聽見畫筆在畫紙上劃動的聲音。老人在墻根兒蹲著曬太陽，臉上的皺紋很多，連耳朵的高處都爬滿了，這些皺紋像大地上的河流和溝壑，彎彎曲曲。小扣子一看畫像，心就震了一下，以為自己的祖父復(fù)活了，正慈愛地看著他。他眼睛有些發(fā)濕，差點對著畫像喊出一聲爺爺。有了這張畫像，人們對老人也多了幾分羨慕，說他滿臉的褶子變成了滿臉的畫意。
女畫家又給房東家的兒媳畫了一朵碩大的紅蓮花，光彩爍爍，仿佛是開在一潭清水上。花樣子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村就開遍了紅蓮花。
女畫家開始到野地里作畫了，小扣子和黃狗在后面跟著。女畫家畫的是一片茅草，茅草的葉和莖都枯黃了，只有穗子是銀白的，許多穗子連起來，就有了氣勢，一片白茫茫，讓人懷疑走進了月光一樣的夢境。在小扣子眼里，這畫有聲音，是曠野里長風(fēng)吹在茅草穗子上發(fā)出的呼呼聲；有氣味，是土地的氣味、茅草穗子的氣味；有溫度，溫度很低，讓人感到蕭蕭的涼意。黃狗突然跑到茅草叢里，女畫家把它也畫進去了，畫上的黃狗在張著耳朵聽風(fēng)。小扣子心里歡喜，女畫家總算畫了他家一樣?xùn)|西。
晚上，母親用手巾包著新鮮的雞蛋，帶著小扣子，給女畫家送去。女畫家說，畫了人家的門，畫了人家的狗，不給人家錢，還白吃人家的雞蛋，這樣的便宜事上哪兒找去！她的話把院子里的人都逗笑了。
月光正好，母親和小扣子沒有馬上回家，女畫家接著又說到了蕎麥花。女畫家說，她小時候，跟著下放的父母在農(nóng)村住了一段時間，好像看見過蕎麥花。在她印象里，蕎麥花不是零零星星開的，似乎一夜之間全都開了。她早上起來，覺得西邊的天怎么那么明呢，跑到村邊往西地里一看，啊，原來是蕎麥花開了。蕎麥花開遍地白，把半邊天都映得明晃晃的。蕎麥花的花是不大，但經(jīng)不住蕎麥花又多又密，白得成了陣勢，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此以前，她喜歡看一朵兩朵的花，老是被那些孤獨的花感動。看到了大面積白茫茫的蕎麥花，她才打開了眼界，才感到更讓人激動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涌來的看不見花朵的花朵。她鉆進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記得蕎麥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別多，像是在花層上又起了一層花。連蜜蜂和蝴蝶似乎都變成了白的。她晚間也去看過蕎麥花。晚間很黑，沒有月亮。不過，她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滿地的白花老遠就看見了。她看著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地里。
說到這里，女畫家輕輕地笑了。她說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反正那樣的蕎麥花如今是很難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有如霜的月光靜靜灑落。小扣子把女畫家的話都記住了。
來年，在小扣子的要求下，母親在一塊地里種上了蕎麥。
小扣子看見，蕎麥出芽了，蕎麥長葉了，蕎麥抽莖了，蕎麥結(jié)花骨朵了……蕎麥終于開花了！蕎麥花開得跟女畫家的回憶一樣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動得都快要哭了。
從蕎麥開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并不時地向遠方張望。母親知道小扣子盼望什么，她幫著小扣子向遠方張望。
(有刪改)
4. 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 小說開頭以收秋后色彩單調(diào)的農(nóng)村為背景，寫女畫家的取材作畫和村民的反應(yīng)，顯示出她與村民不一樣的審美取向。
B. 小說寫村民對女畫家的熱情友好，不僅突出了鄉(xiāng)情的淳厚質(zhì)樸，還著意引導(dǎo)讀者了解鄉(xiāng)村生活狀況，關(guān)注農(nóng)民的感情世界。
C. 小說沒有曲折的情節(jié)，而注重場景描繪，意在引領(lǐng)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鄉(xiāng)村之美，喚醒人們心中沉睡卻不能忘卻的鄉(xiāng)村詩意。
D. 小說文筆細膩，富有韻味，如寫村街上彌漫的煙火味，寫老人臉上的皺紋，寫畫上黃狗的神態(tài)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
5. 簡要概括“小扣子”這一人物的形象特點，并分析“小扣子”這一形象在小說中的作用。
6. 探究標題“遍地白花”的豐富意蘊。
答
4. B
5. 小扣子有對美的感知能力、淳樸善良、靦腆。 ①充當(dāng)線索人物，串起幾個場景。②小扣子對畫作的感受，襯托出女畫家高超的畫技，使人物形象更鮮明。③小扣子欣賞畫作、要求種植蕎麥，表現(xiàn)出村民對美的感受被逐步喚醒，突出了小說的主旨。
6. ①開滿的大面積的蕎麥花；②富有震撼力的美；③給人以希望的光明；④對美的感知可以感染更多的人；⑤人與人之間互相關(guān)愛的人性美。
【4題詳解】
本題考查的是對文本內(nèi)容的理解及手法的賞析的能力。題干問的是“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這屬于綜合題，既考查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形象的技巧，也考查故事的情節(jié)、主旨和環(huán)境。選項B，“還著意引導(dǎo)讀者了解鄉(xiāng)村生活狀況，關(guān)注農(nóng)民的感情世界”屬于無中生有，文本中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文本中只是體現(xiàn)了農(nóng)民的淳樸。故答案選B。
【5題詳解】
本題考查的是分析人物性格特點的能力。小扣子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子，他天天跟在女畫家身后轉(zhuǎn)悠，女畫家在村里所畫的每一幅畫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視下完成的。小扣子對于美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和敏銳的感受力，他能感受到女畫家畫里的蕭蕭涼意和土地的氣息。可見其淳樸靦腆的性格特點。他的出現(xiàn)讓全篇小說的境界顯得和諧起來。所以小扣子在文中是貫穿始終的線索人物。小扣子對畫作的感受也襯托出女畫家高潮的畫技。小扣子賞畫、要求種植蕎麥，表現(xiàn)出村民對美的感受突出了小說的主題。
【6題詳解】
本題考查的是對小說的標題的解讀和探究能力。題干問的是：探究標題“遍地白花”的豐富意蘊。題目是文章的眼睛，分析文章的標題注意從和文章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或物象）、主旨的關(guān)系的角度進行分析。含義的分析注意從表層和深層的角度進行分析，表層含義注意結(jié)合小說的情節(jié)作答，深層含義注意結(jié)合文章的主旨作答。例如本題標題的表層意思是：“遍地白花”是指盛開的蕎麥花。深層含義是指：是指美好的景觀對人們心靈的感染，同時也讓人們充滿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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