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契弟
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中央火車站。我自紐約州外祖母家前往波士頓附近母親租下的小別墅,我曾寫信給父親說我將在紐約換車,大約有一個半小時的停留,問他我們是否可以一塊兒吃個午餐。他秘書回信說,正午時分他會在車站的詢問臺前等我,十二點整我見他自人潮中擠了過來。我對他很陌生——三年前母親跟他離了婚,此后我就不曾與他在一起過——但是我一看見他,我就覺得他是我父親,我的血與肉,我的未來與我的末日。我早就知道,長大了我總會跟他差不了多少;我總得在他的界限中規劃自己的活動。他是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能再見到他,我真是無比的高興。他拍了我后背一下,跟我握了手。
“嗨,查理,”他說,“嗨,孩子。我很想帶你到我的俱樂部去,可是那在六十幾街,而你要是得趕早班車的話,我看我們只好在這附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了。”
他的手臂摟住了我,我像母親嗅玫瑰般地嗅了嗅父親。那是一股合了威士忌、刮臉后用的香精、鞋油、羊毛與成熟男性特有臭味的味道。我盼望有人看見我們父子在一起。我期望有人能給我們照一張相。我要給我們的相聚留個記錄。
我們出了車站,走到巷弄里的一家餐館。時辰還早,里頭沒有客人。吧臺調酒的正跟一個送貨的年輕人吵嘴,廚房門口有個穿紅外衣、很老很老的侍者。我們坐下身來,父親扯著嗓門呼喚侍者。
“伙計!”他又是法文,又是意大利語地吼著,“侍者!酒保!嗨,你!”他的大聲喧囂在空空的餐館里,顯得很格格不入。
“能不能給點兒服務呵!”他嚷道。
“快點,快點!”說著,他拍了拍手掌。這才引起了侍者的注意,他慢吞吞地朝我們餐桌蹭了過來。“你是朝我拍掌的嗎?”他問道。
“別急,干嘛火氣那么大,冷靜點,”父親說,“如果不過分——如果沒有太超越你的職責之外,我們想要兩杯馬丁尼酒。”
“我不喜歡人家朝我拍掌。”侍者說。
“那我該把我的哨子帶來,”父親說,“我有只哨子只有老伙計的耳朵聽得見。好了,把你那個小本子跟小鉛筆拿出來,看看這么點兒事弄不弄得清楚:兩杯馬丁尼。跟我復誦一遍:兩杯馬丁尼酒。”
“我想你們最好到別家去吧。”侍者沉著地說。
“這,”父親說,“是我一輩子聽到的最了不起的主意了。走,查理,誰稀罕這個鬼地方。”
我隨著父親出了那家餐館,進入了另一家。這次他沒有那么狂囂了。我們的酒叫來了,他盤問我有關棒球賽的點點滴滴。之后,他用餐刀敲著空酒杯的邊緣又嚷了起來:“伙計!侍者!嗨,你,能不能麻煩你再給我們兩杯同樣的。”
“這孩子幾歲了?”侍者問道。
“這,”父親說,“干你個屁事。”
“對不起,先生,”侍者說,“我不能再賣酒給這個孩子了。”
“喔?這我倒要告訴你個大新聞,”父親說,“非常有意思的大新聞。你們這兒可不是紐約惟一的餐館。街口剛開了一家。走吧,查理。”
他付了賬,我跟著他走出那家餐館,又進了另一家。這家的侍者都穿粉紅色的上裝,像打獵時穿的那種。我們坐定之后,父親又開始吼了:“獵犬大頭目!我們想叫點用馬鐙型杯子裝的飲料。也就是,兩杯馬丁尼。”
“兩杯馬丁尼嗎?”侍者笑著問道。
“媽的,你早知道我要什么,”父親火大的說,“我要兩杯馬丁尼,快點了。偉大的大英帝國好像東西都走了樣了。反正我的公爵朋友是這么說的。我們看看英國是怎樣調酒的。”
“這里不是英國。”侍者說。
“別跟我斗嘴,”父親說,“照我說的去做就得了。”
“我只是認為你或許想知道自己置身何處而已。”侍者說。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父親說,“冒失無禮的庸人。走,查理。”
我們換的第四家是意大利餐館。
“伙計,”父親用意大利語說,“勞駕,來兩杯美國式的雞尾酒。烈點,要烈點的。多放點杜松子酒,少加點苦艾酒。”
“我不懂意大利話。”侍者說。
“哼,少來這套,”父親說,“你懂意大利話,我他媽的也知道你懂。”
他又用意大利話說:“來兩杯美國雞尾酒。馬上來!”侍者走開之后去跟大班講話,大班來到我們桌旁說:“對不起,這張餐桌已經有人訂下了。”
“好吧,”父親說,“給我們換一張吧。”
“所有的桌子都給客人訂光了。”大班說。
“我懂了,”父親說,“你是不要做我們的生意。是不是?好呵,去你的。去你媽的。我們走,查理。”“我得趕車了。”我說。
“對不起,兒子,”父親說,“我真的很抱歉。”
他的手臂緊緊地摟住了我。
“我送你回車站去。要是有時間我就帶你去俱樂部了。”
“沒關系的,爸爸。”我說。
“我去給你買份報紙,”他說,“我買份報紙給你在車上看。”
他走到一個書報攤說:“仁慈的先生,能否勞駕賜給我一份你們那種混賬、該死、一毛錢的晚報?”報販不理他,轉身瞪視著一本雜志的封面。
“我的請求太過分了嗎,仁慈的先生?”父親說,“請求你賣給我一份你們那種可恥的黃色新聞報,太過分了嗎?”
“我得走了,爸爸,”我說,“要來不及了。”
“嘿,等一等嘛,兒子,”他說,“等幾秒鐘就好。我要逗逗這個家伙。”
“再見,爸爸,”說著,我走下了梯階,上了火車,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
7.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我對父親很陌生,但我馬上就認出了他。因為我們血肉相連,我出自本能的對父親有好感,渴望得到父親的愛。
B.“秘書回信”、“帶你到我的俱樂部去”等細節暗示了父親的身份,與文中父親的行為形成了鮮明對照,有很強的諷刺意味。
C.小說中以吃飯為線索,在這過程中,我作為目擊者,親眼看到了父親的種種言行,與小說開頭形成對比,情感由熱趨冷。
D.小說的結尾處,父親又和報販產生了沖突,“我得走了”既是說火車的時間要到了,又表明我不想再跟父親相處下去。
8.小說中“我”陪同父親先后走進四家餐館,其間表現出父親什么形象特點?請結合文本簡要分析。
9.小說的標題是“重逢”,但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都表明這是一次“訣別”,實為一種矛盾。如何理解本文重逢中的訣別?請結合文本簡要分析。
答
7.B.“形成了鮮明對照”,“有很強的諷刺意味”有誤,父親的身份與他的行為之間并不能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兩者之間的聯系也不形成諷刺,可能正是因為父親身份地位高,才會這么不在意他人的感受。
8.①粗魯無禮。對餐館的服務員舉止粗魯,語言粗俗,態度惡劣。②狂囂傲慢。用法文意大利文點餐,把公爵朋友掛在嘴邊,頤指氣使不可一世。③不懂得如何關心孩子。希望通過喝酒等成人世界的方式拉近與兒子的關系,卻沒有真正關心過孩子的生活情況。
9.①重逢是指“我”在父母離異三年之后與父親再次相見,訣別是指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②重逢中兒子對父親充滿希望,對重建父子的感情聯系充滿期待。但其間父親的行為粗魯無禮,傲慢地按自己方式與人相處,又造成我對父親的情感漸漸疏離,走向訣別。③重逢中的訣別是人物性格矛盾沖突的體現,表現了主題,批判了對父親在處理人際關系中的傲慢,令人深思父子關系構建的深層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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