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玲
“娃娃，甭怕，咱是一個孤老太婆，還能害你？”老太婆親熱地望著面前張皇失措的孩子，“你是……嗯，咱知道。”這孩子大約十三歲大小，遲疑地望著老太婆。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原野，沒有一個人影，連樹影也找不到一點。
“還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兒走，萬一落到別人手上……”
窯里黑魆魆的，他不敢動，聽著她摸了進(jìn)去。“不要怕，娃娃！”她把燈點著了。灶里的火光舔在他們臉上，鍋里有熱氣噴出來。陜北的冬天，孤冷的月亮那黯淡的光輝涂抹著無際的荒原，流落的孩子卻擁抱著甜美的夢：他又回到隊伍，繼續(xù)當(dāng)他的馬夫，繼續(xù)同司號兵玩著……
孩子跟在老太婆后邊去割草。蒙著塵土的沙路上，尋不到雜亂的馬蹄和人腳的跡印。他熱切地望著遠(yuǎn)方，他們——大部隊到底走得離他多遠(yuǎn)了呢？他懊惱著自己。那天正在野外放馬，突然飛機(jī)來了，他藏在一個小洞里，聽著外面連綿不斷的爆炸聲。洞口塌了。等他好不容易爬了出來，就只剩他一人了。他大聲地叫喊，憑著感覺一路狂奔，卻沒遇到一個認(rèn)識的人……后來才遇著老太婆。
有人送來包谷做的饃，還有人送來羊毛襪子。有著紅五星的帽子仍揣在懷里，他不敢拿出來。大家都高興地盤問著：“你這么一個娃娃，也當(dāng)紅軍，你娘你老子知道么？”
天真的、熱情的笑浮上了孩子的臉。他暫時忘去憂愁，重復(fù)著在小組會學(xué)來的話：“紅軍是革命的軍隊，是為大多數(shù)工人農(nóng)民謀利益的，要團(tuán)結(jié)一切不愿做亡國奴的人去打日本……”
看見那些圍著他的臉露出無限的羨慕，他就更高興了。老太婆也扁著嘴笑：“咱一眼就看出了這娃娃不是咱們這里的人，你們看他那張嘴多靈呀！”
有一夜，跟著狂亂的狗吠，院子里響起了龐雜的聲音，馬嘶聲、腳步聲和喊聲一齊涌了進(jìn)來。燒著火的孩子，心在劇烈地跳：“難道自己人來了么？”
“呯！”窯門被槍托撞開了。沖進(jìn)來的人一邊罵，一邊走到灶邊，“哼，鍋里預(yù)備著老子的晚飯吧。”
孩子悄悄看了一眼，他認(rèn)得那帽子的樣子，那帽徽是不同的。他的心一下緊縮起來。
有人眼光掃到老太婆臉上。她瑟縮地坐在地下，掩護(hù)她身后的孩子。“這老死鬼干嘛老挨在那兒，藏著什么！”老婆子一動，露出了躲在那里的孩子。孩子被抓到跟前。一個兵打了他一耳光。
“老子有槍先崩了你！”孩子大聲嚷叫，因為憤怒，倒一點也不懼怕了，眼睛里燃燒著火焰。
“什么地方來的！”拳頭又落在他身上，“聽口音，他不是這里人！”孩子一聲不響，只是咬緊牙。門突然開了，門口直立著一個人，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報告連長，有一個小奸細(xì)！”
連長走了進(jìn)來，審視著孩子，默然坐到矮凳上。
“可憐咱就這一個孫子，咱要靠他送終的。”老太婆嚎哭起來。幾個圍觀的老百姓壯著膽子附和：“是她的孫子。”
連長凝視著那雙直射過來的眼睛，下了一道命令：“搜他！”
幾十雙眼睛都集中在連長手上：一把小洋刀、兩張紙票子、一頂黑帽子。紙票反面有一排字，“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國家銀行”。帽子上閃著光輝的紅色五星?？粗?，孩子心里更加光亮了，靜靜地等待判決。
“這么小也做土匪！”
“招來吧！”連長問他。
“沒有什么招的，任你們殺了吧！不過紅軍不是土匪，我們不騷擾老百姓，四處受人歡迎。我們對東北兵也是好的，爭取你們一道打日本，有一天你們會明白過來的！”
“這小土匪真頑強(qiáng)，紅軍就是這么兇悍！”他的頑強(qiáng)雖說激怒了一些人，但也得了許多尊敬。連長仍是冷冷地看著他，又冷冷地問道：“你怕死不怕？”這問話似乎羞辱了他，他不耐煩地昂了一下頭，急促地答道：“怕死不當(dāng)紅軍！”
圍攏來看的人一層一層地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連長不動聲色，只淡淡地說道：“那末給你一顆槍彈吧！”
老太婆又嚎哭起來了。許多人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了，有的便走開去。但沒有人，就連那些兇狠的家伙也沒有請示，要不要立刻執(zhí)行。
“不，”孩子卻鎮(zhèn)靜地說，“連長，還是留著那顆槍彈吧，留著去打日本，你可以用刀殺掉我。”
忍不住了的連長，跑過來用力擁抱著這孩子，他大聲喊道：“大家的良心在哪里？日本人占了我們的家鄉(xiāng)，殺了我們的父母妻子，我們不去報仇，卻老在這里殺中國人?？催@個小紅軍，我們配和他相比、配叫他土匪嗎？誰還要殺他，先殺了我吧……”聲音慢慢地由嘶啞而哽住了。
孩子覺得有熱的東西滴落在他手上，衣襟上。他的眼也慢慢模糊了，隔著一層水霧，那紅色的五星浮漾著，漸漸地高去，而他也被舉起來了！
7．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的環(huán)境描寫富有表現(xiàn)力。“沒有一個人影”的原野襯托孩子與大部隊走散后的彷徨，“孤冷的月亮”則反襯孩子做美夢時的溫馨。
B．有著“紅五星”的帽子先被隱藏，后被發(fā)現(xiàn)，最后“紅五星”“漸漸地高去”，“紅五星”的多次出現(xiàn)隱含人物心理變化，暗示小說主題。
C．老太婆一開始就了解小孩的身份卻對他呵護(hù)備至，百姓也樂意與這個小紅軍親近、為他打掩護(hù)，這些都反映人們對紅軍的信任與擁護(hù)。
D．小說結(jié)尾看似突兀卻在情理之中。連長和他的東北軍一開始對紅軍與抗日心存排斥，孩子的視死如歸、英勇無畏讓連長徹底改變了立場。
8．小說標(biāo)題“一顆未出膛的槍彈”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6分）
9．小說在塑造“小紅軍”的形象時是如何做到真實可信的？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6分）
7．D
8．參考答案：
(1)指向小說的情節(jié)，連長要給孩子一顆槍彈，最后卻沒有執(zhí)行。
(2)象征著小紅軍，他雖未上場殺敵，卻有堅定的信念與抗日的決心。
(3)象征著一切抗日的力量，它們凝聚在一起，必將摧毀敵人。
9．參考答案：
(1)人物描寫真實自然。寫孩子離開集體的彷徨，初見生人的戒備，被人羨慕時的高興，其言行心理等細(xì)節(jié)符合其年齡特點。
(2)情節(jié)發(fā)展合情合理。想念部隊、宣傳抗日等情節(jié)突出小紅軍的堅定信仰，為后面不畏死亡、堅持抗日的舉動做好鋪墊。
(3)環(huán)境描寫反映現(xiàn)實。對陜北自然環(huán)境以及老百姓、東北軍等社會環(huán)境的真實刻畫，使小紅軍的形象有了現(xiàn)實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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