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小時候,我的母親盼我能長命百歲,讓我在觀音庵里寄了名。庵里的住持我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法名,我的祖母叫她二師父。
二師父是個面色微黃的胖胖的中年尼姑，是個很忠厚的人，一天只是潛心念佛，對庵里的事不大過問。在她當(dāng)家的這幾年，弄得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長滿了荒草，一片敗落景象。庵里的尼姑背后管她叫“二無用”。
二無用也知道自己無用，就退居下來，由仁慧來當(dāng)家。
仁慧是個能干人。
二師父大門不出，仁慧對施主家走動很勤。誰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壽。誰家小少爺滿月，她去送長命鎖。每到年下，她就會帶一個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瓷壇裝了四色咸菜給我的祖母送去。別的施主家想來也是如此。觀音庵的咸菜非常好吃，是風(fēng)過了再腌的，吃起來不是苦咸苦咸，帶點甜味。祖母收了咸菜，道一聲：“叫你費心。”隨即取十塊錢放在食盒里。仁慧再三推辭，祖母說：“就算是這一年的燈油錢。”
仁慧到年底，用咸菜總能換了百十塊錢。
她請瓦匠來檢了漏，請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塵土堆積的槅扇紙全都撕下來，換了新的。院子里的雜草全鋤了，養(yǎng)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種了兩棵玉蘭。她說：“施主到庵堂寺廟，圖個幽靜。荒荒涼涼的，連個坐坐的地方都沒有，誰還愿意來燒香拜佛？”
我的祖母隔一陣就要到觀音庵看看，她的散生日都是在觀音庵過的。那天總要在觀音庵吃一頓素齋。素齋最好吃的是香蕈（冬菇）餃子。薺菜、香干末作餡，包成薄皮小餃子，油炸透酥，傾入滾開的香蕈湯，嗤啦有聲，以勺舀食，香美無比。
仁慧募化到一筆重款，把正殿修繕油漆了一下。正殿完工，菩薩“開光”之日，請贊助施主都來參與盛典。這一天觀音庵氣象莊嚴(yán)，香煙繚繞，花木灼灼，佛日增輝。施主們禮贊拜佛之后，在過廳里設(shè)了四桌素筵。素雞、素鴨、素魚、素火腿……使這些吃長齋的施主們最不能忘的是香蕈餃子。
二師父對仁慧這樣的做法很不以為然，說：“這叫做什么？觀音庵是清靜佛地，現(xiàn)在成了一個素菜館！”但是合庵尼僧都支持她。
尤其使二師父不能容忍的，是仁慧學(xué)會了放焰口。放焰口本是和尚的事，從來沒有尼姑放焰口的。仁慧想：一天老是敲木魚念那幾本經(jīng)有什么意思？為什么尼姑就不能放焰口？哪本戒律里有過這樣的規(guī)定？她要學(xué)。善因寺常做水陸道場，她去看了幾次，大體能夠記住。她去請教了善因寺的方丈鐵橋。鐵橋聽說一個尼姑想學(xué)放焰口，很驚奇，就一字一句地教了她。她學(xué)會了，就找了本庵幾個聰明尼姑和別的庵里的也不大守本分的年輕尼姑，學(xué)起放焰口來。起初只是在本庵演習(xí)。咳，還真像那么回事。尼姑放焰口，這是新鮮事。于是招來一些善男信女參觀。你別說，這十幾個尼姑的聲音真是又甜又脆，比起和尚的癩貓嗓子要好聽得多。仁慧正座，穿金藍大紅袈裟，戴八瓣蓮花毗盧帽，兩邊兩條杏黃飄帶，美極了！于是漸漸有人家請仁慧等一班尼姑去放焰口，不再有人議論。
觀音庵氣象興旺，生機蓬勃。
解放。
土改。
土改工作隊沒收了觀音庵的田產(chǎn)，征用了觀音庵的房屋。
觀音庵的尼姑大部分還了俗，有的嫁了人。
有的尼姑勸仁慧還俗。
“還俗？嫁人？”
仁慧搖頭。
她離開了本地，云游四方，行蹤不定。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眉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有許多關(guān)于仁慧的謠言。有些謠言仁慧也聽到了，一笑置之。
仁慧后來在鎮(zhèn)江北固山開了一家菜根香素菜館，賣素菜、素面、素包子，生意很好。菜根香的名菜是香蕈餃子。
菜根香站穩(wěn)了腳，仁慧把它交給別人經(jīng)管，她又去云游四方。西湖住幾天，鄧尉住幾天，峨眉住幾天，九華山住幾天。
仁慧六十開外了，望之如四十許人。
（摘編自《小說家》）
7. 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 小說開篇點出“二師父”,接著描寫觀音庵的衰敗景象,是為了引出主人公仁慧,并以二師父的無用反襯仁慧的能干。
B. 仁慧請工匠修理了觀音庵的屋瓦、窗福,并將原來敗落的院子打理得生機勃勃,為香客提供了良好的環(huán)境。
C. 小說結(jié)尾最后一句話以仁慧外貌超出常人的年輕暗示了她收人優(yōu)厚、心無雜念生活無憂的狀態(tài)。
D. 小說語言平實質(zhì)樸,富有生活氣息,句式長短錯落,富于節(jié)奏感,將尋常用語敘寫得有滋有味。
8. 小說中的仁慧既深諳世俗又自由超脫,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
9. 作者在文中多次提到香蕈餃子,有什么作用?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
【參考答案】
7. C 題中C項，“以仁慧外貌超出常人的年輕暗示了她收人優(yōu)厚”錯誤，仁慧外貌年輕不能體現(xiàn)她收入優(yōu)厚。故選C。
8. 仁慧深諳世俗。①仁慧諳熟人情,她與施主們走動密切,用便宜的小菜拉近關(guān)系,又能立馬得到施主們的“供養(yǎng)”。②仁慧善于經(jīng)營,把觀音庵當(dāng)作產(chǎn)業(yè)發(fā)展,辦素席增加了收入的香錢。③仁慧大膽潑辣,堅持學(xué)習(xí)放焰口,找來十幾個尼姑演習(xí),又甜又脆的聲音吸引了一些善男信女參觀。仁慧自由超脫。①仁慧追求真我,不壓抑自己的個性,在發(fā)展觀音庵時游走于僧俗兩界,充分展現(xiàn)出了自己精明能干、深諳世俗的一面。②仁慧勇于變革,反叛世俗偏見,打破了尼姑不放焰口的常規(guī)。③仁慧灑脫豁達,寵辱不驚,對涉及自身的謠言一笑置之,將生意很好的素菜館交給他人經(jīng)管,自己云游四方。
9. ①豐富小說內(nèi)容,增強小說可讀性。作者用簡潔準(zhǔn)確的語言,從視覺、聽覺、味覺多角度展現(xiàn)了餃子的制作過程,引人垂涎。②推動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香蕈餃子的鮮美為觀音庵吸引了更多香客,增加了庵內(nèi)收入,使觀音庵發(fā)展得更興盛。也為觀音庵被沒收后,仁慧成功開了一家素菜館做鋪墊。③進一步表現(xiàn)仁慧的能干,香蕈餃子的鮮美令施主們驚嘆,也使仁慧在觀音庵以及后來在鎮(zhèn)江開辦素菜館獲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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