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患病死了。
自從后娘進門，紅霞在家里話就少，即便說上三言兩語，也是一些非說不可的話。從前爹老嫌紅霞整天像不安生的麻雀似的嘰嘰喳噎，吵得人腦瓜疼，現(xiàn)在紅霞沉靜下來，反倒不習慣了。爹總是沒話找話跟紅霞說，紅霞有時哼一聲，有時白爹一眼，不搭腔。紅霞在家里憋久了，就一個人跑到娘的墳地，跪在墳前哭著說著，流干了眼淚。
憑良心說，后娘對紅霞不錯。后娘進門那年，紅霞14歲，還在念初中。家里雖不寬裕，但是紅霞夏有單，冬有棉，衣食無虞。紅霞后來輟學了，是她自己沒考上高中，怨不得后娘。后娘對她所做的一切，紅霞心里明白著呢，但她和后娘永遠就是兩張皮，從未黏合到一起。當然，紅霞也未跟后娘爭過吵過，甚至沒頂過一句嘴，就像兩個毫不相干的人一樣和平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既近在眼前，又遠隔千里。
轉眼間紅霞長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紅霞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紅霞外出打工，結識了鄰村的一個小伙子，說話間兩人就要結婚了。紅霞的嫁妝置辦停當了，可是爹還是犯難。黃泥灣有哭嫁的風俗，新娘離家要和娘家女眷抱頭痛哭一場，表示和親人難舍難分。紅霞和后娘的關系仿佛一直處在隆冬時節(jié)，她們是一塊冰對著另一塊冰，難道會有春天的暖流瞬間融化這兩塊堅冰嗎?
其實，黃泥灣當今的姑娘們大都闖過天下，見過世面，對家鄉(xiāng)古老的風俗不以為然。結婚是人生大喜，有好哭的?哭嫁這種風俗便如吊在樹上風干了的昆蟲，外形栩栩如生，卻只剩下了空皮囊。人們雖還能偶然看到個別新娘感情充沛，將哭嫁演繹得格外逼真，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但一出村口，就會很快擦干眼淚。
然而，這樣的場面十分罕見。多數(shù)新娘都是干打雷不下雨，或者雷聲大雨點小，即便下了雨也是大晴天的毛毛雨，日頭亮晃晃地掛在天上，零星的雨點很快被和風吹散，連地皮都打不濕。
別的新娘無論怎么哭嫁都沒什么，沒有人挑理，紅霞就不同了。紅霞的娘是后娘，出嫁時如果不抱著后娘大哭一場，鄰居就該議論了，這母女倆怎么不懂事呢，到底是母不慈還是女不孝?這不明擺著讓人笑話嗎?
紅霞出嫁那天，天空睛朗，仿佛有人劈手澆了一桶藍靛染過一樣，太陽在天上肆無忌憚地爬行。越爬越高的太陽照在紅霞家房前的幾棵大樹上，濃密的樹影將房子遮蔽得嚴嚴實實，房里頓顯陰都沉問紅霞慢吞吞地挪著碎步，正要邁過門檻，跟在旁邊的后娘突然貼過來，左手扶著她的后背，右手高揚，一道綠光便游龍似的從后娘的手心怗進她高挽的發(fā)髻里。紅霞站住了，摸了摸發(fā)髻，拔出一根通體晶瑩剔透的碧玉簪，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盯著后娘。
這根碧玉簪是紅霞家祖上留傳下來的傳家寶，不知沿襲了多少代，一向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小時候她看見娘逢年過節(jié)時戴過，后來又看見后娘逢年過節(jié)時戴上。聽爹說，奶奶和幾個妯娌為了這根簪子大打出手，差點驚官動府，奶奶作為長門長媳，以嘴皮和武力捍衛(wèi)了這根簪子，卻深繯得罪了其他幾個奶奶。她們生視奶奶為寇仇，與奶奶老死不相往來。爹曾經(jīng)將這根簪子拿給行家鑒定，行家斷言，這根簪子久經(jīng)人體滋養(yǎng)，已成活玉，價格不菲。有人愿出兩萬元收藏，爹沒有出手，放言要代代流傳下去。按照常規(guī)，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紅霞是沒有理由繼承這根簪子的，它只能由爹和后娘的兒子、紅霞的弟弟繼承，今后要戴在弟媳頭上的。
娘，我不要，留給弟弟吧。紅霞將簪子遞給后娘，輕輕地說。
后娘接過簪子，又替紅霞別上，拍了拍紅霞的肩膀。后娘哽咽地說，妮子，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是娘沒把你看外，娘沒啥好東西給你做陪嫁，就這根簪子了，讓這根簪子代替娘陪陪你吧。
紅霞的眼眶濕了，她再次拔出簪子，遞給后娘，低下頭說，娘的心意女兒領了，以前都是女兒不懂事，對不起娘。
后娘抹一把沺說，乖妮子，啥也別說了，娘知道你心里有娘。
后娘還想替紅霞別上簪予，紅霞趕緊避讓，推擋之間，碧玉簪叭地一聲脆響，梓在地上，碎了。
后娘愣了，紅霞愣了，所有在場的人都愣了。一群人塑像似的戳了一地。
還是后娘最先緩過神來，連聲說，沒事兒沒事兒，碎了好碎了好，歲歲平安。
紅霞心里好像開了個油鹽醬醋鋪，而油鹽醬醋在剎那間統(tǒng)統(tǒng)被打翻了，汩汩流淌出來，彌漫在鋪里鋪外，什么滋味都有。她猛地伏在后娘肩頭，偎著后娘號啕大哭起來，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
(《四川文學》2007年2期，有刪節(jié))
7.下列對小說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開篇寫到紅霞很少說話，不時跑到娘的墳地哭泣，可以看出紅霞經(jīng)歷喪親一事后內(nèi)心的孤獨痛苦，也可以看出她對后娘的抗拒排斥心理，人物形象真實豐富。
B.小說第四、五段詳細描寫了黃泥灣的哭嫁場面，這一古老的風俗在黃泥灣已然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反而促使黃泥灣人變得虛偽無情，和后文紅霞的真情哭嫁形成鮮明對照。
C.紅霞出嫁時，“濃密的樹影將房子遮蔽得嚴嚴實實，房里頓顯陰郁沉悶”運用環(huán)境烘托的手法，從側面寫出了紅霞出嫁時的復雜心情，為出嫁情節(jié)的展開蓄勢。
D.從“永遠是兩張皮”到“偎著后娘號啕大哭起來”，紅霞與后娘之間的親情關系一步步深化，無私的愛是化解苦痛激發(fā)真情的催化劑，故事感人至深，主題引人深思。
8.文章第九段詳細介紹了碧玉簪的來歷，有何作用?(6分)
9.結合文本評析這篇小說情節(jié)安排的特點。(6分)
答
7．（3分）B 【解析】“哭嫁風俗促使黃泥灣人變得虛偽無情”一說有誤。
8．（6分）
（1）通過對碧玉簪的詳細介紹，說明這根玉簪價值非凡，為后文玉簪意外摔碎的情節(jié)作鋪墊；（2）后娘將珍貴的玉簪送與紅霞，玉簪的可貴與后文摔碎時后娘淡然的態(tài)度形成強烈反差，凸顯后娘內(nèi)心無私、真誠待繼女的性格特征；（3）正因后娘以珍貴的玉簪陪嫁與玉簪意外打碎時后娘淡然的態(tài)度，使心存芥蒂的紅霞猛然體會到后娘無私的愛，真情“哭嫁”，彰顯了真誠無私之愛終能激發(fā)真情的主題。
（每點2分，言之有理也可酌情給分）
9．（6分）
（1）巧設懸念。文中多處設置懸念，比如以“娘患病死了”開頭，紅霞與后娘的關系是否會緩和，紅霞該如何面對“哭嫁”這一風俗，這些懸念的設置能極大地激發(fā)讀者的閱讀興趣。
（2）一波三折。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軌跡多有波瀾，突出體現(xiàn)在“哭嫁”這一情節(jié)中，昂貴的玉簪竟然送給了紅霞，卻出乎意料地摔碎了，后娘卻又不以為意，這些情節(jié)變化富有戲劇性，增加了小說的藝術張力。
（3）結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小說前文一直在鋪敘紅霞與后娘的關系如同“兩張皮”，故事結尾紅霞伏在后娘肩頭哭得死去活來，出人意料，而正是后娘對紅霞無私的愛最終融化了兩人之間的堅冰，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凸顯小說主題。
（4）線索明晰。小說以紅霞和后娘的親情關系為線索，按照時間順序勾勒了紅霞長大至出嫁的人生經(jīng)歷，揭示紅霞對后娘的態(tài)度由淡漠到信賴的變化。
（每點2分，答對三點給滿分，言之有理也可酌情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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