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劉基
①苦齋者，章溢先生隱居之室也。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茅，在匡山之巔，山四面峭壁拔起，其下唯白云，其上多北風(fēng)。風(fēng)從北來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樂生焉。于是鮮支、苦楝之木，黃連、苦參之草，地黃、游冬之菜，櫧櫟、草斗之實(shí)，楛竹之筍，莫不族布而羅生焉。野蜂巢其間，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謂之“黃杜”。初食頗苦難，久則彌覺其甘，能已積熱，除煩渴之疾。其泄水皆嚙石出，其中多斑文小魚，狀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②山去人稍遠(yuǎn)，惟先生樂游，而從者多艱其昏晨之往來，故遂擇其洼而室□。攜童兒數(shù)人，啟隕籜以藝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實(shí)。間則躡屐登崖，倚修木而嘯，或降而臨清冷。樵歌出林，則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樂也。
③先生之言曰：“樂與苦，相為倚伏者也。人知樂之為樂，而不知苦之為樂；人知樂其樂，而不知苦生于樂。則樂與苦，相去能幾何哉！今夫膏梁之子，燕坐于華堂之上，口不嘗荼蓼①之味，身不歷農(nóng)畝之勞，寢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輿隸，是人之所謂樂也。一旦運(yùn)窮福艾，顛沛生于不測，而不知醉醇飫肥之腸，不可以實(shí)疏糲，籍柔覆溫之軀，不可以御蓬藋②。雖欲效野夫賤隸，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樂，為今日之苦也耶？故孟子曰：天之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趙子曰：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彼之苦，吾之樂；而彼之樂，吾之苦也。吾聞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踐以嘗膽興，無亦猶是也夫？”
④劉子聞而悟之，名其室曰“苦齋”，作《苦齋記》。
（選自《誠意伯劉文成公文集》卷六，有刪改）
[注]①荼蓼：指野苦萊。②藿（diào）：野草。
21.可填入第②段方框處的虛詞是（ ）。（1分）
A.也 B.之 C.焉 D.矣
22.下列對第①段內(nèi)容理解分析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2分）
A.匡山上北風(fēng)甘而善苦，吹拂植物，味道是苦的。
B.山上物性偏苦的植物，也是容易茂盛生長的。
C.山中野蜂釀蜜味苦，但能“已積熱，除煩渴”。
D.劍溪的魚狀似吹沙，味苦微辣，可以用來醒酒。
23.第③段畫線句語言特色鮮明，請加以賞析。（4分）
24.結(jié)合具體內(nèi)容，評析本文作者的“苦樂”觀。（4分）
答
21．（1分）C
22．（2分）A
23．（4分）1整齊的對句，“口不嘗”“身不歷”，三句“寢必”“食必”“出入必”的排比，相似的結(jié)構(gòu)形式形成對舉，內(nèi)容形成對比，鋪寫“膏粱之子”順?biāo)鞎r期飲食起居的奢靡，突出“苦樂”倚伏轉(zhuǎn)換的觀點(diǎn)。2整齊句式中又有長短變化，繁復(fù)的修飾限定與簡潔明快短句間雜，用詞與節(jié)奏變化有力表現(xiàn)了內(nèi)容，突出了褒貶態(tài)度。
24．（4分）苦齋主人章溢認(rèn)為“苦樂”倚伏轉(zhuǎn)換，主張主動求“苦”接納“苦”，以“苦”磨礪自己，苦中求樂、安貧樂道；作者借“苦齋”命名及記述齋主言行表達(dá)自己對樸素自適、以苦為樂人生態(tài)度的肯定與欣賞。這種態(tài)度觀點(diǎn)對今天生活富裕的我們也很有啟示警醒意義。
【參考譯文】：
苦齋，是章溢先生隱居的住所。室有二廳，用茅草覆蓋，坐落在匡山的山頂上。
山的四面峭壁拔起，崖石都是蒼石，山四邊高中間低。山下多白云，山上多北風(fēng)。生長在山中的植物，成片分布，羅列生長，它們的性味都是苦的，大多可以入藥，可見苦味的植物們能在這樣苦的環(huán)境中長生著快樂。野蜂的巢就筑在其間，采花粉為蜜，蜜的味道也是苦的。山里人方言稱此蜜叫黃杜。開始吃的時候，口感特別的苦澀，過一會兒才能感受到它的甘甜，此蜜能消暑去熱，還能除去燥熱心煩這個病。這里的樹茶也比一般的茶葉苦。這里有一條劍溪，溪水中有許多帶花紋的小魚，模樣像吹沙魚，吃起來味苦且辛辣，但可以醒酒。
此山離人們居處的地方較遠(yuǎn)，只有章溢先生樂于居游于此，然而喜歡同先生交往的友人卻深感早出晚歸的艱苦和勞累……在這里，他們吃在山中收積的脫落的筍殼和自己種植的一些豆類，及一些樹草的嫩芽。在這里，他們或是穿著木屐登山崖，或是倚靠在修長的大樹下高歌嚎叫，或是下到山谷臨近清涼的溪水。如遇著了唱著歌從山林中出來的樵夫，他們會用石塊擊打巖石和著歌唱。這些人的所做所為給他們自己所帶來的快樂，是我們這些常人所無法理解的。
章溢先生說：“樂與苦，相互依托。人們只知道享樂是一種快樂，而不知道受苦也能成為快樂；人們只知道享樂，而不知道苦也是由享樂帶來的。實(shí)際上樂與苦的距離又有多遠(yuǎn)呢！現(xiàn)在那些富貴子弟，他們安坐在華美的屋中，口不嘗苦菜之味，身體不經(jīng)農(nóng)作之勞，睡覺蓋的是厚的被褥，吃的是山珍海味，進(jìn)出由仆人抬著，他們這樣的生活正是人們所說的樂吧。可一旦他們的好運(yùn)到頭，福氣停止，跌倒到生活困頓的時候，他們就不知道他們醉于醇酒、飽于肥肉的腸子已不可以承載和充填粗劣的食物。他們早已習(xí)慣柔軟被子的軀體，早已不可以穿戴蓬草編織的衣物，他們即使想象野夫賤隸那樣生活，也會在這種生活面前顯得局促不安，他們想象苦的樹木那般生活，也會因?yàn)閱适Я松婺芰Χ豢赡軐?shí)現(xiàn)，這不正是由于過去太貪圖享樂，而為今天帶來的痛苦嗎？所以孟子說：‘天之將降大任于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趙子又說：‘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那些苦，就是我的樂；而那些享樂，是我真正的苦。我聽說甘甜的井先干涸，緊挨路邊而沒人采摘的李，多是苦李。夫差以酒色亡國，而勾踐以嘗膽興邦，無一不都是這樣的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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