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五日，自滬返杭，六日至八日入南山小住，八日至十二日間我再去上海，而環(huán)①住在杭州。這可謂極小的小別，也幾乎不能算是別，而我們偏要大驚小怪的，以為厲害兇險，并且要聲明，無論你們怎樣的斟情酌理，想它不通，弄它不清楚，納悶得可觀，而我們總一口咬定，事情在我們心上確是如此這般經(jīng)過的了。
《雪朝》上有幾首《山居雜詩》就是那時候?qū)懙模?ldquo; 留你也匆匆去，送你也匆匆去，然則——送你罷！ ”“ 把枯樹林染紅了，紫了，夕陽就將不見了。”“ 山中的月夜，月夜的山中，露華這般重，微微凝了，霜華也重，有犬吠聲叫破那朦朧。” （一九二二，一月六日至八日，杭州山中。）
詩固然蹩腳得道地，但可以看出冬日山居的空寂和我們情懷的凄緊，至少今天我自己還明白。山居僅短短的三天，卻能使我默會山林長住者的襟抱，雅人高致決非得已，吟風(fēng)嘯月，也無非“ 黃連樹下彈琴” 罷了。這是一面了。另一面呢，空寂的美名便是清曠，于清曠的山中暫息塵勞，我上一天剛從上海來耳目所接，神氣所感，都有一種驟然被放下的異感，仿佛俄而直沉下去。依一般的說法，也只好說是寫意舒服之類罷。然而骨子里頭，盡盡里頭，確有一點(diǎn)點(diǎn)難過，這又是說不出的。若以北京語表之當(dāng)曰“ 不是味兒” 。
想想不久又將遠(yuǎn)行，以年光短促如斯，迅速如彼，更經(jīng)得幾度長長短短的別呢。朝朝暮暮，悄悄沉沉，對著寥落蒼茫的山野和那些寒露悲風(fēng)，重霜淡月，我們自不能無所感，自不能無所想，不能不和古今來的怨女癡男有點(diǎn)沆瀣一氣，明知“ 雅得這樣俗” ，也就不必再諱言了。
自然的嚴(yán)峭，仿佛刃似的尖風(fēng)，在我們心上縱橫刻劃，而人事的境界又何其溫溫可喜。我們正隨H君同住山中，H君中年意興之佳，對我們慈愛之厚，是值得永永憶念的。我們那時的生活，除掉別恨的糾纏，其和諧其閑適似可以終身，自然人事以兩極端相映發(fā)，真使人悵悵無所適從，而 “ 情味雜酸甜” 一語何足以盡之！
一清如水的生涯最容易過，到第三天上午，Y姊妹兄弟們都從杭州城內(nèi)來，同嬉山中。午飯初罷，我便心急慌忙的走到湖邊，（距山居不及半里）乃有船無夫，以轎班名喚阿東者代之。城里新來的人都悵悵地送我們于李莊碼頭。轉(zhuǎn)瞬之間，我們已是行客，他們?yōu)樯街兄魅肆?。槳聲響后，呆看送客者的影子漸沒于嵐姿樹色之間，舉手揚(yáng)巾的瞧也瞧不見了。轎班去搖船， “ 船容與而不進(jìn)兮” ，畢竟也蕩得漸遠(yuǎn)。他們都該回到我們昨天住過的地方去了罷？晃蕩于湖心，我們也只多了片刻的相聚。
江南冬天的陰，本來陰得可怕，而那天的陰，以我們看來尤其陰得可慘——簡直低壓到心上來。好容易巴到了岸，坐上洋車，經(jīng)過旅下營薦橋之類，（其實(shí)毫無異樣）覺得都籠罩一種呆白的顏色，熱鬧只是混亂，匆忙只是潦草，平昔杭州市街對我的溫感都已不見了，只一味的壓追我去上路，去趕火車，而趕不著夜班火車要誤事！
回到城頭巷，顯得屋子十分大，十分黑，空空的。他們都不在家，天色也快晚了。再走進(jìn)我們的臥室，連臥室的陳設(shè)，桌子椅子之流也不顧情面來逼迫我，也還是這幾句老話：“ 趕火車！趕不著，要誤事！” 我忙忙的拾掇這個，歸折那個，什么牙刷啦，筆啦，日記本啦，皮夾子啦……都來了。這些全得帶，不帶齊，要誤事！
環(huán)也忙忙的來幫我收拾，她其時何所感，我不知道，我也來不及去知道。我全為沒來由的凄慘所沉沒，又為莫名其妙的匆忙所壓迫，沉沉的天氣，沉沉的房屋，沉沉的人的面目，無一不暗，無一不空，也無一不潦草枯窘。等到行李收拾完結(jié)，表上只差十來分鐘就該走了，我走進(jìn)靠南的套間，把秒針正在滴答滴答的表放在紅漆的桌上，堅(jiān)執(zhí)環(huán)手而大落淚。也并不記說過什么話了，只記得確確實(shí)實(shí)的，天色已晚下來，夜班車已經(jīng)快要開。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注】①環(huán)：俞平伯妻許寶馴，字長環(huán)。
6 ．下列對文章的理解與賞析，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A ．第一段中，“五日，自瀘返杭，六日至八日入南山小住，八日至十二日間我再去上海”簡要交待離別之短，突出夫妻感情之深。
B ．文中“山中的月夜，月夜的山中”與《荷塘月色》中“月光也還是淡淡的”，雖寫月的表現(xiàn)手法不同，但都表達(dá)獨(dú)特感受，有異曲同工之妙。
C ．作者寫回到杭州后感覺杭州市只一味地壓迫他去上路，去趕火車，寫出“別”的無奈，其實(shí)是間接地表達(dá)自已戀戀不舍的惜別之情。
D ．作者用“蹩腳得道地”“雅得這樣俗”等個性化鮮明的詞語評價所寫詩，以游戲筆墨來嘲諷冬日山居的空寂和其情懷的凄緊。
7 ．冬晚的“別”在文中有不同層面的表述，下列理解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A ．作者從時間上介紹“這可謂極小的小別”是指八日至十二日。
B ．作者從地點(diǎn)上介紹“小別”是指自己在上海，而妻子在杭州。
C ．Y姊妹兄弟們從“杭州城內(nèi)”來，我們卻在南山與之相別。
D ．作者堅(jiān)執(zhí)環(huán)的手而大落淚是因一別經(jīng)年，此后相見遙遙無期。
8 ．作者為什么說“自然的嚴(yán)峭，仿佛刃似的尖風(fēng)，在我們心上縱橫刻劃，而人事的境界又何其溫溫可喜”？請結(jié)合上下文簡析。
9 ．文中不同的人面對“冬晚的別”各自有怎樣的情感表現(xiàn)？作者這樣構(gòu)思有怎樣的匠心？
答
6 ．D
D.“ 嘲諷冬日山居的空寂和其情懷的凄緊”分析不當(dāng)，作者只是以這些個性化的詞語突出冬日山居的空寂與其情懷的凄緊，而非“嘲諷”。
故選D 。
7 ．D
D.“ 是因一別經(jīng)年，此后相見遙遙無期”錯。根據(jù)原文“這可謂極小的小別，也幾乎不能算是別”，落淚是因?yàn)椴簧幔鄤e的時間應(yīng)該是幾天。
故選D 。
8 ．①寥落蒼茫的山野、寒露悲風(fēng)和重霜淡月等自然之景增添了“我”情懷凄緊、離別的凄傷，因而說自然是嚴(yán)峭的。②妻子的理解、H君的慈愛、Y姊妹兄弟們的同嬉，又讓“我”感到溫暖，故而說人事的境界又何其溫溫可喜。
本題考查學(xué)生對文本語句的理解能力。
“ 詩固然蹩腳得道地，但可以看出冬日山居的空寂和我們情懷的凄緊”“朝朝暮暮，悄悄沉沉，對著寥落蒼茫的山野和那些寒露悲風(fēng)，重霜淡月，我們自不能無所感，自不能無所想，不能不和古今來的怨女癡男有點(diǎn)沆瀣一氣”，寥落蒼茫的山野、寒露悲風(fēng)和重霜淡月等自然之景增添了“我”情懷凄緊、離別的凄傷，因而說自然是嚴(yán)峭的。
“ 環(huán)也忙忙的來幫我收拾”“我們正隨H君同住山中，H君中年意興之佳，對我們慈愛之厚，是值得永永憶念的”“Y姊妹兄弟們都從杭州城內(nèi)來，同嬉山中”，妻子的理解、H君的慈愛、Y姊妹兄弟們的同嬉，又讓“我”感到溫暖，故而說人事的境界又何其溫溫可喜。
9 ．（1）表現(xiàn)：①“我”心急慌忙地離山居，感到凄傷、沉重、空寂；②環(huán)忙忙地幫我收拾物件，戀戀不舍；③山中主人舉手揚(yáng)巾送別，內(nèi)心悵惘。
（2 ）匠心：作者選擇了不同身份、不同場合、不同心境的道別，全方位地表現(xiàn)了“冬晚的別”中所蘊(yùn)含多種情感，豐富了“別”的內(nèi)涵，贊美了人間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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