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
許多年以后，我也不會忘記2001年深秋的那天下午，天空中飄滿了無奈的淚水和衰老的樹葉。在我悲愴的視線和速亂的思緒中，兩輛左搖右擺的小拖拉機，滿載著大小不一的臟臟的編織袋漸行漸遠(yuǎn)。車輪下的道路越變越細(xì)，后來干脆成了一條躊躇的繩索，晃晃悠悠地抽打著我的靈魂。我的大約8000冊藏書，被一袋袋地拖走，它們無奈地橫七豎八地躺在許多袋子里，呼吸困難，倍受折磨，開始了離開溫暖之家的流浪和哭喊。書是有生命的，同樣也有一生的經(jīng)歷。從此，我和我可憐、可愛、可敬的書們，已遠(yuǎn)如星展，萬里相隔。
我佇立如樁，失魂落魄,一任淚水飛躥，直到妻在樓上重復(fù)地呼喊，才恍如夢醒，顫抖不已，蹣跚著爬上樓梯。
我的腳步沉重而滯澀。樓道里有狼藉的書屑和黑乎乎的纖維碎片，空氣中充斥著印刷品被突然撕裂而逸出的油墨芬芳，雖然沁人心牌，卻讓我從心底感到徹骨的悲哀。
我緩緩地蹭進(jìn)家門，一屁股癱坐在瓷磚地上，背靠墻壁，無力動彈。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了無生趣，我的五臟六腑仿佛都被掏干了，左手的那一卷錢幣滑落在地板上，而且還滾了兩滾。
我想許多年以后，見到鋒利閃光的鐵鉤子，我都會想起那個賣書的下午。
收破爛的幾位小伙兒用一桿大秤稱書，“啪”的一聲，鐵鉤子刺進(jìn)裝滿書的袋子上口，一袋袋地稱斤兩。
“啪！啪！啪！”鐵鉤子像鉤在了我的助骨，我的肩膀，我的手臂上，我聽見書們在喊疼，在掙扎，在躲閃，我覺得我的身體到處在流血，創(chuàng)口深及骨頭，內(nèi)里淺紅的肉已翻卷外露，宛如一朵朵盛開的嬌艷玫瑰。
我不禁猛然大叫:“算了，你們別一袋袋過秤了，用手掂一掂估估分量就行了！”4個小伙兒彼此對望幾眼，嘴角不約而同地飛起了狡點、討好和意外的笑意。我知道我肯定會吃虧，只是不愿再聽見鉤子的“啪啪”聲，我只想盡快結(jié)束出賣書籍的過程，結(jié)束對我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
“我把樓道拖干凈，你把剩下的書整好！洗個澡，躺一會兒，我待會兒去超市買點東西就回來！”
妻子的話把我拉回現(xiàn)實。妻的溫柔，使我忘記了上午我倆的“世界大戰(zhàn)”。
妻收拾完從三層到一層的樓道，挎著一個書包，娉娉婷婷地走出了家門。妻是個愛干凈的女人，是個干活麻利的女人，是個思維縝密的女人，是個特別有主見的女人，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人，是個與我敢打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無不勝勝而不驕持續(xù)作戰(zhàn)永遠(yuǎn)指揮正確永遠(yuǎn)勝利的女人。她不僅像貓有9條命，而且還像貓那樣安靜，我甚至都沒發(fā)覺她出門前何時淋浴更衣過，房間里有股“飄柔”的芳香。要就像博爾赫斯《南方》中的達(dá)爾曼，跨出門去，就成了一個嶄新的自己。
那天上午，要對我斬釘截鐵地下指示:把該留的留下，對孩子考學(xué)沒用的，家里盛不下的統(tǒng)統(tǒng)賣掉，就留那一個能鎖的大書柜的書！
此后，我馬上開始認(rèn)真挑揀，該賣的碼一堆，不該賣的碼另一堆。然而，在我看來都不該賣。于是，反反復(fù)復(fù)，從該賣的那堆再拿到不該賣的這堆，后來，不該賣的這堆反而越來越大，該賣的那堆卻越來越小……
“你想想孩子要上大學(xué)……這屋里放不下……咱們有錢買大商品房嗎?"
“咱可以往床下放啊！你看看這書，還有我寫的許多眉批呢！”我不服，與妻爭辯。
“你以為你是金圣嘆啊?還百年孤獨呢！現(xiàn)在好多人，連一天、一夜的孤獨都受不了。我看你快成‘局外人’了。再說，你可以上電腦看呀，我這周給你買臺電腦！”
“電腦閱讀哪有印刷品閱讀的質(zhì)感呀！還有我眉批中的靈感、智慧、思想都找不到了，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妻干脆“唰唰”跨到兩堆書中間，從不該賣的那堆書上，“啪啪啪”往該賣的那堆上猛扔。
“你也不用豬腦想想，這么高的書山，我和兒子上陽臺做飯、吃飯都得歪著身子，萬一不小心碰倒，把我和兒子砸死……衡量咱家日子的好壞，不在你的書有多少，而在兒子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
妻再次提到了她和兒子的生命，提到了房子，提到了兒子上大學(xué)，她有的放矢，句句打在我的軟肋上。我只有無奈，只有服從，夫復(fù)何言！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我粉碎了一切障礙。而我面臨的境遇是:一切障礙粉碎了我。我內(nèi)心的時鐘，與家庭的時鐘、外部的時鐘截然對立，反差強烈，難于調(diào)和。
就這樣，因為一本書，幾本書，幾十本書……我和妻展開了無數(shù)次此起彼伏的拉鋸戰(zhàn)，你放到那堆，我放到這堆，你剛剛放到那堆，我馬上拿到這堆……我屢敗屢戰(zhàn)，百折不撓，氣得妻血脈賁張，氣極撕書，我憤而奪書……最后竟吵了起來，動開了手，喊出了離婚……夫妻的戰(zhàn)爭圍繞該賣不該賣的書持續(xù)升溫。末了，妻一字一句地撂下一句話:“我不管你咋著，最后剩下一書柜，否則，離——婚！”隨之，不再理我。
此時，我竟然想到了馬爾克斯的《禮拜二午睡的時刻》，那是一篇“控制”感很好的短篇小說。“控制”“妥協(xié)”“無奈”，多么美好的字眼，它們在生活中、家庭中、工作中的位置，原本這么重要啊！何為文學(xué)?在我看來，文學(xué)是沉潛，是包容，是總和，是柔軟，是靈動。我早期選擇了搞文學(xué)，我為什么不能“靈動”一些呢?
妥協(xié)是生活的核心，生活是妥協(xié)的藝術(shù)。
接下來，我開始一絲不茍、嚴(yán)肅認(rèn)真、不厭其煩地按照妻的指令選書。漸漸地，該賣的書一堆兩堆三堆越來越多，該留的書三堆兩堆一堆越來越少，后來我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灑進(jìn)了該留的書里，一、二、三、四、五……一本又一本地數(shù)起來，總共1856本。在清點中，驚喜接踵而至，若干書頁中竟清理出一塊兩塊五塊十塊一毛兩毛五毛的零錢。我陡然想起我跟妻剛結(jié)婚那幾年，有時沒錢買飯吃，吃發(fā)的白糖克饑，賣啤酒瓶、賣衣服買燒餅吃的歲月，要是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了它們，多好啊! 我意味深長又莫名其妙地狂笑了幾聲，“嗖”地站起來，伸展雙臂，熱血直沖腦門兒，豪氣干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
妻從外邊回來，開始切豬頭肉。這時我的情緒又毫無來由地低沉下來，再一次感覺到四周空空蕩蕩，少書的干渴和恐懼，剎那間包圍了我，我浸潤其中，一分一秒逝去的時間長得讓我難于忍受。妻切肉的鋒利的刀，仿佛在切割我身上的肉，一片片很單薄很均勻很好看的肉片，那是藝術(shù)品呀！妻的刀工端的嫻熟、漂亮而出色。
居然還有酒，是衡水老白干，還買了3盒煙，我和妻要喝得猛烈而快捷。“午飯和晚飯兒子都在學(xué)校吃，沒叫他回來，讓他看咱們吵架，看你沒出息的窮酸樣啊?”妻運籌帷慢，早有安排。不知不覺中，我和妻都喝大了，我們就聊，說起過去買書，說起今天賣書，說起因借書、還書而走到一起，說起早年的窮困、饑餓和打架，說房子，說兒子，說錢，說工作……兩個小職員面前竟是一堆又一堆煩心、困難、糾結(jié)，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后來我們都流淚了，就互相用毛巾給對方擦淚(那時買不起紙抽，覺得奢華)。妻抽泣著說:“我也不想賣書呀！我知道你心疼呀！可咱們一點辦法也沒……我又能怎么辦啊?”此時，二層樓下傳來孩子嘹亮的歌聲和歡快的狗吠。這成了提醒，我們的房子隔音效果不好。于是，我和妻哭聲放低，又互相檢討上午不該吵架，剛住進(jìn)來就擾民，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好做人……
那一夜，兒子回來很晚，獨自睡了，累了兩三天的我和妻，睡得像死豬一樣，一覺天光……
夜色真清涼，只有風(fēng)在響。
(有刪減)
7．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項是
A．文章穿插了大量回憶，將過去和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過去，有溫柔賢惠的妻，現(xiàn)在，卻只有一個逼迫作者賣書并說丈夫是“沒出息的窮酸樣”的女人，生活讓妻與作者漸行漸遠(yuǎn)，她已經(jīng)不能理解自己的丈夫了。
B．“仁立如樁”“失魂落魄”“淚水飛躥”“恍如夢醒”“顫抖”這些詞都形象生動而又貼切地表現(xiàn)出了作者內(nèi)心深處不愿意賣掉自己珍藏的書籍的感受。
C．“妻切肉的鋒利的刀，仿佛在切割我身上的肉，一片很單薄很均勻很好看的肉片，那是藝術(shù)品呀”，此處運用了雙關(guān)，既是說妻的刀工嫻熟，也是在感嘆我的被賣掉了的書是藝術(shù)品。
D．被賣的書籍是一個隱喻，它的能指范圍包含了可以與堅硬的生活邏輯和物質(zhì)世界相對立和抗衡的另一個柔軟、自由的內(nèi)心世界，作者的痛苦正是因為不得不背離“內(nèi)心世界”的律條而產(chǎn)生。
8．“我想許多年以后，見到鋒利閃光的鐵鉤子，我都會想起那個賣書的下午……”這段回憶很精彩，請結(jié)合文本賞析它的作用。
9．有人評價這篇小說“寓抒情于敘事，以輕松寫沉重”，你怎么理解這句話?
答
7．A
8．結(jié)構(gòu)上，承接上文，與小說開頭相呼應(yīng)，使小說情節(jié)得以拓展。插敘，豐富小說內(nèi)容，用別人對待書籍的粗暴行為，表現(xiàn)我對書籍的愛護(hù)和心痛。突出主題，正如作者所說，賣書是對作者精神肉體的雙重摧殘，這段回憶，強化表達(dá)了知識分子被迫舍棄自己的精神世界向世俗低頭的悲哀這個主題。
9．“寓抒情于敘事”：這是一篇小說，以敘事為主，夾雜了大量抒情句子。“以輕松寫沉重”：在行文中語言詼諧。實際上折射了作者把精神“賣”給世俗的痛苦的心理歷程，表達(dá)了在這個物質(zhì)對于精神的強行擠壓時代，一些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糾結(jié)、困惑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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