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
胡順昌跟在他的女人后面吵叫著。
陽光強烈得刺眼，無邊無際的平原上是籠罩著火焰一般的暑熱。一條小河在平原的中間彎曲地流著，通過那些被樹蔭遮著的寂靜的人家而流到金黃色的田野中去。一些精致的石橋跨在這條清澈的河上。
一個精力飽滿的年輕漢子，戴著一頂大草帽，騎在一只瘦小的驢子上，從胡順昌夫婦的后面跑了過來。他熱情洋溢地和胡順昌夫婦打招呼，要到城里去接他當官的姐夫，也沒留意兩人的表情。
胡順昌的一件白布的衣服完全被汗水浸濕了，他拿它披在肩上，不時地用它揩著臉上的和胸前的汗水。他跟在他女人的后面走著，吵嚷著。他的女人短小、瘦弱，然而很美麗。她的手里提著一個很小的藍布包袱，急急地走著，臉色慘白。
“我這個人就是不會說好話!”胡順昌又開始說了，“你自己憑良心想想看好了!沒有關(guān)系!不管怎樣都沒有關(guān)系!回去吧，桂英!”他擦著胸前的汗水哀求道。
他的女人不理睬他，仍舊急急地往前走著。
于是他惱怒地看了她一眼，站下來了。他無論怎樣警告自己不要發(fā)怒都不行。她在烈日下痛苦地、艱難地走著，不時地閉起眼睛來揉著胸口，顯得快要支持不住了。
“好吧!”胡順昌大聲叫著，重又追了上來，“要是你真的要回你的娘家，老子就從今日起跟你一刀兩斷!不過你要曉得你娘家也并不是了不起的呀，哼!他們自己還不是沒得吃的!“太陽毒辣無情地照射著他們。
“我求你聽我說啊!“他拿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但是被她推開了，“你想想，我不過跟你說:我不在家，你就回保長他們叫他們等一下來好了!就是征糧收米么也要等男人回來做主，你把外面桶里的兩斗拿給他們還不算，連床底下的四斗也讓他們給搜走了!你想想，這四斗米我們要度多久的命啊!一直要到收了稻子!就是照你說的保長是帶了兵來的，你一個女人家未必還怕他們，他們真的還把你吃掉不成?再不然的話，給了他們，你也該向他們?nèi)〉米謸?jù)呀!不然的話，他們明天又來要了，你怎樣辦?”
說到這里，他又不能抑制自己的憤怒了，他又拿起衣服來狠狠地揩著汗，偷偷地看了一眼，希望能夠看到她的難受的、悔過的表情。然而她整個的蒼白的臉冰冷有如鐵石。于是他茫然地抬起頭來，看向稻田的遠處。
“唉，真可憐啊，我們這些莊稼人!為了幾斗米!”他想。但是想到這幾斗米，他又動氣了，重新憎惡地看著她。
“你走吧!你走好了，沒有關(guān)系!你自己想想，這幾年，有吃的總給你先吃，有穿的總給你先穿！你走好了!“他對著她悲痛地叫，希望能夠感動她。
但回答他的卻是暑熱下的眩暈的寂靜。他的女人提著布包走過那個高而窄的石橋，走到石橋的那一邊。
“唉，我這個可憐人，我怎么好喲!”胡順昌蹲了下來，昏沉地抱著頭。然而他還是忍不住望向橋那邊，走著路的她忽地倒了下去!他飛奔過去。她微弱地喘息著，閉著眼睛躺在草地上。他的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冷靜了……
“桂英!”他小聲喊，伏在烈日下面的草地上，“你要回娘家，你去好了，都是我不對，你去住些時好了。”
她無力地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眼淚從她的睫毛里流了出來。
這時，那個精力飽滿的郭老二騎著驢子又奔回來了，和去的時候一樣興高采烈，在驢子上大聲地怪叫著?？匆娏撕影渡系暮槻驄D，他就迅速地翻下驢子來，從夫婦的表情他即刻就有些明白了，嚴肅地看著他們。
“喂，胡順昌，你說什么軍糧不軍糧的，車站上又到了兵哩!又是機關(guān)槍，又是大炮，幾百箱子彈，恐怕總有一營人，我們這街上哪里夠他們吃呀!……好，你們談心。”他又向著他們難受地看了一眼，“我先走一步了！”
“都是我不對!“胡順昌趴在妻子身邊說，“那幾斗米有什么關(guān)系呢，拿給那批狼心狗肺的東西就算了，還有個把月就收稻子了，到那時就好了……”
他抓緊了她的手，猛然抬頭，河的兩岸金黃而無際的稻海在他的眼前閃耀。
一九四六年九月
(有刪改)
12.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賞析，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第二段中的景物描寫，點明了時節(jié)、地點以及地域特色，為下文寫人物在“平原”上的活動提供了背景。
B.征糧的保長帶兵搜走了胡順昌夫婦藏在床底下的四斗米，這一情節(jié)與小說后文“車站上又到了兵哩”相照應(yīng)。
C.郭老二進城前對胡順昌夫婦無動于衷，回來后對胡順昌夫婦表示同情與無奈，前后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
D.桂英從對丈夫的不理睬到后來“搖搖頭”、流淚，表現(xiàn)她最終原諒了丈夫，這一過程也流露出她對命運的妥協(xié)。
13.小說是如何塑造胡順昌這一人物形象的?請簡要分析。(6分)
14.小說敘寫了胡順昌夫婦的故事，請?zhí)骄孔髡咴谄渲屑脑⒌那楦袘B(tài)度。(6分)
答
12.（3分）C
13.（6分）①語言描寫：胡順昌對妻子又勸又怪，表現(xiàn)他既疼愛妻子，又性情暴躁。②環(huán)境映襯：“陽光強烈得刺眼”映襯了胡順昌的焦灼不安。③細節(jié)刻畫：胡順昌自艾自憐的心理，“昏沉地抱著頭”等細節(jié)凸顯了他的無奈與辛酸。④側(cè)面表現(xiàn)：郭老二說還要征糧，側(cè)面表現(xiàn)了人物處境的艱難。
評分建議：每點2分，答對三點得6分，意思對即可；若從其他角度作答，言之有理亦可。
14.（6分）①對戰(zhàn)爭造成社會動亂的批判；②對因遭受戰(zhàn)亂而生活艱難的百姓的同情；③寄寓了作者對百姓過上美好生活的期望；④表現(xiàn)了作者對當時社會問題的關(guān)注。
評分建議：每點2分，答對三點得6分；意思對即可。
【解答】
（1）C．“郭老二進城前對胡順昌夫婦無動于衷”“前后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錯，原文“他熱情洋溢地和胡順昌夫婦打招呼，要到城里去接他當官的姐夫，也沒留意兩人的表情”“那個精力飽滿的郭老二騎著驢子又奔回來了，和去的時候一樣興高采烈，在驢子上大聲地怪叫著。看見了河岸上的胡順昌夫婦，他就迅速地翻下驢子來，從夫婦的表情他即刻就有些明白了，嚴肅地看著他們”，可知郭老二熱情，只是未留意兩人的表情，并非無動于衷，他的態(tài)度是前后一致的，未發(fā)生明顯的變化。
（2）原文“你走吧!你走好了，沒有關(guān)系!你自己想想，這幾年，有吃的總給你先吃，有穿的總給你先穿!你走好了”“你要回娘家，你去好了，都是我不對，你去住些時好了”，運用語言描寫，寫胡順昌對妻子的責(zé)怪與勸慰，生動地表現(xiàn)出他性格暴躁及對妻子的心疼關(guān)愛；原文“陽光強烈得刺眼，無邊無際的平原上是籠置著火焰一般的暑熱”，運用環(huán)境描寫，表現(xiàn)平原的暑熱，也從側(cè)面襯托出胡順昌追趕妻子時的焦灼不安的心情；原文“‘喂，胡順昌，你說什么軍糧不軍糧的，車站上又到了兵哩!又是機關(guān)槍，又是大炮，幾百箱子彈，恐怕總有一營人，我們這街上哪里夠他們吃呀!……好，你們談心。’他又向著他們難受地看了一眼，我先走一步了”，運用側(cè)面表現(xiàn)，通過郭老二之口說車站來兵還要征糧之事，表現(xiàn)出胡順昌一家被征走糧后還將面臨艱難的處境。
（3）“‘喂，胡順昌，你說什么軍糧不軍糧的，車站上又到了兵哩!又是機關(guān)槍，又是大炮，幾百箱子彈，恐怕總有一營人，我們這街上哪里夠他們吃呀!……好，你們談心。’“他又向著他們難受地看了一眼，我先走一步了”，小說通過通過郭老二之口說車站來兵還要征糧之事，寫征糧的保長帶兵搜走了胡順昌夫婦藏在床底下的四斗米，可分析出“對戰(zhàn)爭造成社會動亂的批判”；原文“你想想，這四斗米我們要度多久的命啊!一直要到收了稻子”“給了他們，你也該向他們?nèi)〉米謸?jù)呀!不然的話，他們明天又來要了，你怎樣辦”，小說寫胡順昌家被征糧，生活面臨艱難處境，而車站來兵征糧將會繼續(xù)，可分析出“對因遭受戰(zhàn)亂而生活艱難的百姓的同情”；原文“還有個把月就收稻子了，到那時就好了……”“他抓緊了她的手，猛然抬頭，河的兩岸金黃而無際的稻海在他的眼前閃耀”，小說寫胡順昌對收稻的渴望，期盼日子會好，可分析出“寄寓了作者對百姓過上美好生活的期望”；小說以小見大，通過寫胡順昌家被征糧的遭遇反映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痛苦，體現(xiàn)了作者對當時社會問題的關(guān)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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