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楊朔
一九三七年八月。翠藍色的曙光如同春晴的海潮,平靜地,舒緩地,淹沒了樹木、村舍、田野,以及高原的全部。黎明爬上高原,清爽;爬進窗洞和門縫,光明;爬到人們的心頭,活潑。活潑的心情化成輕松的嬉笑和無節奏的口哨,旋轉在東、旋轉在西,旋轉在村鎮的每個角落。
有一個人卻包裹在薄霧似的憂郁里。當他收拾好行裝,從桌上抓起軍帽,他忽然遲疑地,留戀地,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帽前的五角紅星。這徽章陪伴他將近十年,給了他勇氣和信念。
門外響起遲緩的腳步聲。進來的是一位老頭兒:腦袋上斜壓著一頂氈帽頭,夾襖的大襟虛掩著,攔腰緊系了一條青搭布。嘴里咬著旱煙袋桿,他語音含混地說:“早呀,鄒同志,東西都捆好了么?”
鄒金魁三步兩步迎上去,熱烈地拍著老頭兒的脊背道:“是你啊,張大爺!怎么?過秋天了?”
“可不是,早起風太硬。”張大爺從他剛剛縫好的夾襖上摘下一根白線頭,又拍拍前襟:“我說,同志,你們要不要喝碗稀飯再走呢?”
“不,不,昨天已經騷擾你們一頓了。老百姓還送來許多干糧,路上有得吃了。”屋外隱約地傳來一陣噪鬧的聲音,鄒金魁急急轉換話頭說:“出去吧,張大爺,同志們大約都集合了。”
在一方平闊的谷場上,灰色的軍服,藍色的短褂,來來往往交織在黃土色的陽光里,如同布機上的木梭。從一堆集聚著的人群中,坦率而開心的大笑時時爆炸開來。
遠處,鄒金魁同張大爺并著肩膀走來。他走近谷場,朝著人堆里叫道:“小鬼,快去把我的鋪蓋卷搬來!”
繼而,他轉向貴生,親熱地一拳打在青年強健的胸脯上。貴生有一張黝黑的圓臉,粗眉毛,圓眼睛,鼻頭散布著幾粒粉刺。他幫忙士兵捆好一架騾馱,交抱著兩臂退下來。鄒金魁凝望他一回,開心地打趣說:“張大爺,你該給兒子討房老婆了,人家也是二十一歲的人啦!”
“我不要老婆,你也沒有呢!”貴生倔強的臉龐抹上一層女孩子似的羞紅。
“你不能比我呀,我是當兵的,哈哈!”又是一只粗大的拳頭飛來,這次卻被貴生接住了。貴生伸出自己的右手說:“來,咱們再掰掰腕子,看我的力氣長了沒有?”
張大爺望著他們無嫌隙的嬉笑,滿意地瞇起眼睛。他拔下嘴里的旱煙桿,在鞋底敲敲煙灰,重新裝上一袋,不緊不慢地說:“講幾句話吧,鄒同志,送行的人真不少呢。”
士兵站成一條筆直的行列,油膩而破舊的軍裝掩藏著許多顆純潔而堅定的心。他們直視著前方,焦點集中在他們長官身上。鄒金魁反扣著手,低下頭,腳尖蹴開幾塊碎小的石子,遂后又挺起胸膛,掃了一眼農民充滿熱情和期待的臉龐。惆悵像是一陣輕風掠過他的心頭。這難得的惜別情緒使他也奇怪自己的反常。終于,他用一種習慣的腔調開始說話了,意思卻是誠懇的:“同志們,我們就要走了,平常蒙你們好意招待,實在應當感謝……”
他忽然側轉頭,高聲詢問士兵說:“你們住的屋子都打掃干凈了么?”——“干凈了。”——他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下去:“我們這次開拔,不再是自己打自己人了。現在全國已經成立統一戰線,紅軍改編成八路軍,我們是要開到前線去打日本,打侵略我們的日本!”
張大爺并不曾細聽這篇簡短而響亮的演詞。他的眼皮低垂,眼光似乎透進地面,間歇地吧嗒一下他的煙袋。他的確舍不得他們走。從他們來后,生活是多么容易啊!捐少,稅少,實行什么統一累進稅,連放印子錢的李德齋也給嚇跑了。他們非但不刮地皮,反倒幫助老百姓組織自衛軍……
“啊!這群人太好啦!”他不覺輕細地自語著,之后又跌進迷惘的沉思里:“看看鄒金魁,一點沒有官架子,一到春秋,還領著同志們幫輔大家伙犁地啦,打場啦。”
他的思緒像是一縷游絲,蕩到這兒,蕩到那兒,這時候一陣鼓噪把它無情地擊斷了。
“歡迎區長說話!”
張大爺倉皇地抬起頭,臉上的細密的皺紋急遽地伸縮著,形成一副寂寞的苦笑。他從嘴角拔下煙袋,摸摸他的花白胡須,又咳嗽了兩聲,但他依舊不知道應該從哪兒說起。
“我說什么呢,同志們?”一個吞吐的停逗:“你們走吧!打日本去吧!等你們打勝仗回來,咱們一定再喝一頓酒,叫它比夜來還熱鬧!”
“鼓掌!”鄒金魁朝背后一揚手,大踏步跨到張大爺的身前,熱情地抓住他的略微抖顫的枯手。從老人的濕潤的眼眶,鄒金魁又望到張貴生的黝黑的圓臉。這個青年閉緊嘴唇,極力裝出鎮定的樣子,可是他臉上不自然的笑容卻把他完全出賣了。
鑼鼓,喇叭,出其不意地從人群里喧騰出來,同軍隊的號角攪成一片。鄒金魁邁動長腿時,向歡送的人群揮舞手臂,大聲地同他的熟人打招呼:“好好干吧,貴生,我們后會有期。”
田野里熏蒸著殘余的暑熱。叫哥哥,紡織娘,得意地在谷穗和高糧桿上鼓動翅翼。驀然間,它們噤住聲音,縱跳到深密的草叢里隱匿起來。迎著高高的朝陽,唱著豪邁的軍歌,戰士漸漸地迷濛在原頭碾起的黃色的塵霧里,撇在后面的是一些黝黑的臉面,神情從緊張變成無助的失望。
(選自楊朔同名小說,有刪改)
文本二:
當我寫完這部小說的最后的一個字,放下筆,我的神經不覺一跳——這不是由于一件工作完成后應有的興奮,而是日本法西斯魔鬼的飛機正從我的頭頂掠過。在我寓所前的高射炮忽然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
我寫這部東西,有小小的企圖,希望能夠解剖一下在某種新的社會制度之下,人民的生活和思想究竟是怎樣的不同?
書里所描述的故事差不多全是曾經發生的事實。這不是簡單的新聞紀事文,當然,故事是經過我的一番點染,而且小說化了。但是從開始,我便壓制著自己的筆尖,不使小說流于夸張。
然而,在這部不像樣的東西里,我希望它會含著一些活力,能夠對于統一戰線呈獻出一點不足道的微力!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五日
(摘編自《寫在<帕米爾高原的流脈>之后》)
7.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翠藍色的曙光”“黎明爬上高原”讓帕米爾高原顯得清爽、光明和活潑,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暗示紅軍到來后,這里發生了積極變化。
B.面對張大爺的盛情邀請,鄒金魁“急急轉換話頭”,“急急”表明他不愿給百姓的生活造成更多的干擾,這可看出他時刻將老百姓放在心間。
C.紅軍戰士穿著“油膩而破舊的軍裝”但他們內心卻“純潔而堅定”,從中可看出這支隊伍雖然裝備非常簡陋,但他們卻信念堅定,不畏艱苦。
D.鄒金魁臨別時對貴生說“我們后會有期”,這既是同貴生告別,也是對他成長的期待,希望他能夠盡快地轉變觀念,跟上隊伍,一起參加戰斗。
8.黎明之際,為什么鄒金魁“卻包裹在薄霧似的憂郁里”?請結合文本,簡要回答。
9.請結合文本一的內容,談談你對文本二中畫線句子的理解。
答
7:D
8.(1)達到了軍民一家親的真摯而深厚的感情。(2)鄒金粗他們的高開,不知道本地的百姓日后的生活又怎么樣,他擔心百姓以后的生活狀況,心里有共憂郁。(3)抗日戰線的統一,終于以打日本提振了信念和對抗戰的關心,心里會有點憂郁。
9.(1)這是樸素的真人故事,是抗日戰爭時期的真實寫照,反應了當時的抗戰情形。
(2)文章不僅僅是為了新聞紀錄,也是為了宣揚抗戰的形象,激發人們對抗戰的關注和對英雄的熱愛。
(3)雖然有渲染,小說化了,但是沒有別心,抗日是可以相信的真實材料,是這個時代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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