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走頭頭的驟子三盞盞的燈,
掛上那鈴兒哇哇的聲。
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
趕牲靈的人兒過來了;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在米脂縣南的杏子村里,黎明的時候，我去河里洗臉,聽到有人唱這支小調(diào)。一時間，山谷空洞起來,什么聲音也不再響動;河水柔柔的更可愛了；山也不見了分明，生了煙霧,淡淡地化去了,只留下那一拋山脊的弧線。我仄在石頭上，醉眼蒙朧,看殘星在水里點點,泛出明滅長短的光波。我不知這是誰唱的。三年前,我聽過這首小調(diào)的唱片，但那是說京腔的人唱的，畢竟是太洋了；后來又在西安大劇院聽人唱過，覺得舒揚有余,神韻不足;如今在這么一個邊遠的山村，一個欲明未明的清晨，唱起來了，在它適應(yīng)的空間里,味兒有了，韻兒有了。
歌唱的，是一位村姑。在上岸的柳樹根下，她背向而坐；仲手去折一枝柳梢，一片柳葉落在水里，打個旋兒，悠悠地漂下去了。
這是個極俏的人，一頭淡黑的頭發(fā)披著，風動便飄忽起來，浮動得似水中的云影，輕而細膩，倏忽要離頭而去。耳朵一半埋在發(fā)里,一半白得像出了烏云的月亮。她微微地斜著身子，微微地低了頭，肩削削的，后背渾圓，一件藍布衫子，窈窕地顯著腰段。她神態(tài)溫柔、甜美，我不敢弄出一點響動，一任兒讓小曲攝了魂去。
這是一首古老的小調(diào)，描繪的是一個迷人的童話。可以想象到，有那么一個村子，是陜北極普遍的村子。村后是山，沒有一塊石頭，渾圓得像一個饅頭，山上有一二株柳，也是渾圓的，是一個綠絨球。山坡下是一孔一孔窯洞，窯里放著油得光亮的門箱，窖窗上貼著花烏剪紙，窯門上吊著印花布簾，羊兒在崖畔上啃草，雞兒在場埝上覓食。門前小路，一拐一拐，到了河里，河水很清，里邊有印著絲紋的石子，有銀鮮的小魚，還有蝌蚪，黑得像眼珠子。少婦們來洗衣，一塊石板,是她們一席福地。衣服艷極了，晾在草地上，于是,這條河溝就全照亮了。
有那么一個姑娘,該叫什么名字呢?她是村里的俊仁者。父母守她一個，村里人愛她，見過她的人都愛她。她家在大路口開了個飯店，生意興旺，進店的，為了吃飯，也為著見她。她卻最是端莊，清高得很，對誰也不肯一笑。
姑娘有姑娘的意中人，眼波只屬于清風,只屬于他。他是后山的后生，十八或者二十歲，每天要從這里路過去縣上趕腳。進得店來，看見她，粗茶淡飯也香，喝口涼水也甜，常常饑著而來，待會便走，不吃不喝也就飽了。她給他搟面，搟得白紙一張,切面,刀案齊響,下到鍋里蓮花轉(zhuǎn)，撈到碗里一窩絲。她一回頭，他正看她，給她一笑，她想回他個笑，但她卻變了臉。他低了頭，連脖子都紅了，卻看見了桌布下她露出的兩只鞋尖。她看出他的意思了，卻更冷了臉兒，飯端上來，偏不拿筷子。他問，她說:“在筷籠，你沒長手?”他涼了心吃得沒味，出去了。她得意地笑，終又恨他，罵他“孱頭”。
他幾天競不來了，她坐在家里等。等得久了，頭也懶得梳，她說:“不來了，好！”但卻哭了。
一天卻聽見門外樹上的喜鵲叫。她走出來，卻是他在用石子打那鳥兒。她愣了，眼淚都流了出來。他瞧著她喜歡，向她走來,她卻又上了氣，“為什么打鳥?”“我恨!”“恨鳥兒?”“它住在這里。”“那礙你什么了?”“也恨我。”“恨你？”“恨我不是鳥兒!”她想了想，突然笑了。他一看她，她立即面壁不語。他向她走近來，她卻又走了，一直走到窯里。只想他會一挑簾兒進來，回頭一看，他沒有進來，走出窯看時，他卻走了，邊走邊抹著眼淚。
她盼他再來。再盼他來。他卻再也沒來。每天趕腳人從門口來往:三頭五頭的驟子，頭上纏著紅綢,綢上系著鋼鈴，銅鈴一響，她出門就看，驟子身上架著竹筐，一邊是小米，南瓜,土豆，一邊是土布，羊皮，麻線，他領(lǐng)頭前邊走,乜她一眼，鞭兒甩得叭叭地響，走過去了。
一次，兩次，眼睜睜看他過去了，她恨自己委屈了他，又更恨那個他!夜里拿被子堆一個他，指著又罵又垂又咬，末了抱住流眼淚。等著他又路過了,她看著他的身影，又急切切盼著他能回過頭來，向她招一招手……
小調(diào)停了，我卻嘆息起來，千般萬般兒猜想，那后生是招了招手呢，還是在走他的路?一抬頭，卻見岸那邊走來一個年輕人，白生生趕了一群羊，正向那唱小調(diào)的村姑搖手。村姑走了過去，雙雙走到了巖那邊的洼地，坐在深深的茅草叢中去了。
我悄悄退走了，明白這邊遠的米脂,這貧的山溝，仍然是純樸愛情的樂土，是農(nóng)家自有甘樂的地方。
6.下列對這篇小說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和鑒賞，最恰當?shù)囊豁検?3分)
A.作者寫“我”聽唱片中的這首小調(diào)時覺得“太洋”，在西安大劇院聽的時候覺得“神韻不足”，是為了襯托村姑的歌唱水平，可以很好地表現(xiàn)出小曲的韻味。
B.作者并沒有正面描寫那位唱歌的村姑的五官，而是通過側(cè)面描寫其竊的身段、溫柔甜美的神態(tài)來突出她的嬌俏美麗。
C.作者想象的故事中，因為女主人公的喜怒無常，使得男主人公產(chǎn)生了誤會，造成了愛情的悲劇，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村姑卻等來了向她招手的“哥哥”。
D.作者以“我”的視角來敘述故事，從發(fā)現(xiàn)歌唱的女孩，到轉(zhuǎn)向?qū)Ω柚信⒌膼矍榈拿枋?再回歸到現(xiàn)實。最終表達了對這片鄉(xiāng)土上的愛情的理解。
7.小說主要描寫了想象里那位“俊仁簡要”的姑娘的愛情故事，其形象有什么特點?請簡要分分析。（7分）
8.畫線部分的環(huán)境描寫，是作者的想象，請問這部分內(nèi)容在文中有什么作用?（7分）
答
6.D A項，“襯托村姑的歌唱水平，可以很好地表現(xiàn)出小曲的韻味”錯，有韻味是因為背景環(huán)境和唱歌的人與歌詞的內(nèi)容契合。B項，側(cè)面描寫不等于描寫人物的側(cè)面，概念理解錯誤。C項，女主人公不是“喜怒無常”，只是害羞,而且兩人的結(jié)局不一定是悲劇。
7.?美麗端莊。 “她是村里的俊仁者”“她卻最是端莊，清高得很”。②勤勞能干。 “她給他搟面，搟得白紙一張，切面,刀案齊響，下到鍋里蓮花轉(zhuǎn),撈到碗里一窩絲”。③清高羞澀。“她想回他個笑,但她卻變了臉”“他一看她，她立即面壁不語”。@向往愛情。 “姑娘有姑娘的意中人,眼波只屬于清風，只屬于他”“她恨自己委屈了他，又更恨那個他”“她說:‘不來了，好!’但卻哭了”。
8.①提供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描繪了一個典型的陜北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簡單、質(zhì)樸、有生活氣息。②清澈的小河、彎曲的小路、黑黑的斗、勤勞的婦人、鮮艷的衣服，渲染了一種美麗、寧靜、富于生機與活力的氛圍。③襯托了人物的簡單純樸，也表現(xiàn)出他們愛情的純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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