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翁樸園進到書房里，便徑自走到茶幾旁邊一張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書房內(nèi)的陳設十分古雅，一壁上掛著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徵明畫的寒林漁隱圖。兩旁的對子卻是鄭板橋的真跡，寫得十分蒼勁雄渾：
錦江春色來天地
玉壘浮云變古今
另一壁也懸了一副對聯(lián)，聯(lián)語錄的是《國父遺囑》：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須努力
“你們老師——”樸公坐下后，沉思良久，才開言道。“是的，樸公。”樸公說了一句，沒有接下去，雷委員便答腔道。
“‘狂狷’二字是你老師的好處，可是他一輩子吃虧，也就是這個上頭。孟養(yǎng)——他的性子是太剛了些。”樸公點著頭嘆了一口氣。
“恩師的為人，實在是叫人景仰的。”雷委員說道。
“你們老師，和我相處，前后總有五十多年了——”樸公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他的為人，我知道得太清楚。”
“是的，樸公，”雷委員答道，“恩師和樸公的厚誼我們都知道。樸公講給我們晚輩聽聽，日后替恩師作傳，也好有個根據(jù)。”
“唔——”樸公吟哦了一下，“說起來，那還是辛亥年間的事情呢，仲默和他夫人楊蘊秀，剛從日本回來，他們在那邊參加了同盟會，回來是帶了使命的：在四川召集武備學堂的革命分子，去援助武漢那邊大舉起義。我們幾個人碰巧歸成一組，自稱是‘敢死隊’，提出的口號是‘革命倒?jié)M·倒?jié)M革命’。仲默的夫人楊蘊秀到底不愧是個有膽識的女子！”樸公說著不禁贊佩地點了幾下頭。“仲公的夫人確實是位巾幗英雄。”雷委員也附和著稱贊道。
“你知道嗎？那天運軍火進武昌，就是由楊蘊秀扮新娘。炸彈都藏在她的花轎里。孟養(yǎng)和我呢，就打了紅包頭扮抬轎夫，仲默卻是一身長袍馬褂騎在馬上做新郎官。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滿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肅。我們幾個人都換上了短打，連楊蘊秀也改了男裝。大家?guī)妆瓱埔幌露牵哒剣遗d亡，都禁不住萬分慷慨起來。你老師最是激昂，我還記得，他喝得一臉血紅，把馬刀往桌上一拍，拉起我和仲默兩個人，便效那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在院子里歃血為盟，對天起誓：‘不殺滿奴，誓不生還。’那時倒真是都抱了必死之心的，三個人連姓名生辰都留下了。算起來，我是老大，仲默居二，你老師年紀最小。是老幺。他那時才不過二十歲——”
“哦？”雷委員驚訝地插話道，“我倒不曾知道，原來恩師和樸公、仲公，還有這么一段淵源呢！”
“你哪里能得知？”樸公捋了一下他胸前的銀髯，笑道，“那段過往，確實是我們?nèi)齻€人的秘密。那晚我們才等到十時左右，城東工程營那邊便突然間槍聲震響起來了。幾個人正還猶疑，你老師便跳了起來，喊道：‘外面都動了兵器了，我們還在這里等死嗎？’說著便搶了幾枚炸彈，拖起馬刀往外面沖去，我們也紛紛擁了出去。混戰(zhàn)了一夜，黎明的光景，大勢已定，武昌城內(nèi)，到處都飄滿了我們革命軍的白旗了。于是我們一隊人便走向蛇山楚望臺去集合，經(jīng)過黃鶴樓的時候，你老師突然興致大發(fā)，一下子跑到了上面去，脫下了一件血跡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了樓檐上去。然后，他站到黃鶴樓的欄桿上，揮著一柄馬刀，朝了我們呼喊道：‘革命英雄——王孟養(yǎng)在此。’他那時那股豪狂的勁道，我總還記得。”樸公又微微地笑了一下，停下來喝了一口鐵觀音。
“要不是樸公今天提起，恩師那些事跡競埋沒了，”雷委員說道，“這些都該寫入傳里去的。”
“可以寫，”樸公點首贊許道，“那次起義，雖然事出倉猝，由幾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闖成了革命，可是也就是那么一闖，卻把個民國給闖了出來呢。不過，平心而論，講到才略機智，我要首推你們老師——”樸公豎起了一雙壽眉，舉起了大拇指說道。
“恩師的才智實在是令人欽服的，”雷委員說道，“只可惜還沒能展盡就是了。”
“他倒真是做過了一番事業(yè)的。不過這不能怨天尤人，還是要怪他自己的性格。孟養(yǎng)——”樸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他確實太剛烈了。”
說完樸公和雷委員對坐著，各自又默默地沉思起來，隔了一刻工夫，雷委員才輕輕地喟嘆了一聲說道：
“不過——今天的公祭總算是風光了。難為人到得那么齊全，連王欽公、李賢公、趙冕公競也親自來了。”
“哦——”樸公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也有多少年沒有見著他們了。他們幾個送來的挽聯(lián)，掛在靈堂里，我倒看到了。雖然王欽之和你老師有過一段恩怨，可見他對你老師也還是十分推重的。”
“是的，樸公。”雷委員趕忙應道。
“還有一句話，是你老師臨終時留下來的：日后回大陸，無論如何要把他的靈柩移回家鄉(xiāng)去。你去告訴他的那些后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養(yǎng)常穿的軍禮服，他的那些勛章也要存起來，日后移靈，他的衣裳佩掛是要緊的。”
“是的，樸公，我一定照辦。”
送走雷委員，樸公回到院子里的時候，冬日的暮風已經(jīng)起來了，滿院里那些紫竹都騷然地抖響起來。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紅一般，冷凝在那里。他又想起了半個世紀以前，辛亥年間，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來……
（選自《臺北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7．下列對小說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在冬日落暉中憑吊戰(zhàn)友的樸公是一位老將軍。黃昏是一天之暮，冬季是一年之暮，年邁是人生之暮：“遲暮”意象的并用，渲染了濃濃的頹敗之氣。
B．以物托人，以景襯人。書房中懸掛的文徵明的寒林漁隱圖、鄭板橋的對聯(lián)，以及滿院的紫竹，這些擺設與布置烘托出樸公的錚錚傲骨、儒將風范。
C．小說遠離“現(xiàn)在”而走進“過去”，構設有明暗交替的兩條情節(jié)線索，讓代表“現(xiàn)在”與“過去”的生者與死者交替亮相，刻畫其性格，塑造其形象。
D．小說以作者的全知視角來寫人物的對話，把第一人稱的半知視角納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之中；讓人物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活動，讓性格在敘述中凸顯。
8．請結合文本，分析王孟養(yǎng)等人在參與辛亥革命時的形象特征。（6分）
9．請結合文本，分析蘊含在文中的家國情懷。（6分）
答
7．（3分）A（應是為文章增添了悲涼氣氛）
8．（6分）
①義：抱定死心，有民族大義；效桃園結義，有兄弟情義。
②智：秘藏炸彈，喬裝進城。
③勇：勇攜武器，參與革命，躍上名樓，揮刀狂呼。（每點2分）
9．（6分）
①故土情結。王孟養(yǎng)的臨終遺愿，體現(xiàn)出了故國之思、懷土戀鄉(xiāng)之情。
②文化情懷。書房古雅的布置既能反映出中國傳統(tǒng)特色，又可見人物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與固守。
③報國之志。不懼犧牲踴躍參與革命，矢志不渝承繼中山先生遺志，這是報效國家的表現(xiàn)。
④家國同構。小說立足歷史價值，來描述人物的豐功偉績，把個人經(jīng)歷和民族、國家的歷史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每點2分，答出任意三點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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