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我這里要記下這個人，叫邢蘭的。
他在鮮姜臺居住，家里就只三口人：他，老婆，一個女孩子。
這個人，確實是三十二歲，假如你乍看他，你就猜不著他究竟多大年歲，你可以說他四十歲，或是四十五歲。因為他那黃藁葉顏色的臉上，還鋪著皺紋，說話不斷氣喘，像有多年的癆癥。但你也可以說他不到二十歲。因為他身長不到五尺，臉上沒有胡髭，手腳舉動活像一個孩子，好瞇著眼笑，跳，大聲唱歌……
去年冬天，我隨了一個部隊機關(guān)住在鮮姜臺。我的工作是刻蠟紙，油印東西。我住著一個高坡上一間向西開門的房子。那幾天正冷得怪。我躲在屋里，把門緊緊閉住，西北風(fēng)還是找地方吹進來。我一坐下來，刻不上兩行字，手便凍得紅腫僵硬了，腳更是受不了。這時，邢蘭推門進來了。我以為他是這村里的一個普通老鄉(xiāng)，就請他坐坐，并且說：“冷得怪呢，這屋子！”
“是，同志，這房子在坡上，門又沖著西，風(fēng)從山上滾下來，是很硬的。這房子，在過去沒住過人，只是盛些家具。”
“唔，這是你的房子？”我覺得主人到了。
“是咱家的。”他緊接著又向我說，他是來問問我想燒炕呢，還是想屋里燒起一把劈柴。
我便說：“不要吧，老鄉(xiāng)，現(xiàn)在柴很貴。”
他好像沒注意我這些話，只是問我是燒炕，還是烤手腳。當(dāng)我說怎樣都行的時候，他便開門出去了。不多會，他便抱了五六塊劈柴和一捆茅草進來，拿一把茅草做引子，蹲下生起火來。
我也蹲下去。
他向我說：“我知道冷了是難受的。”
從此，我們便熟識起來。我每天做著工作，而他每天就拿些木柴茅草之類到房子里來替我生著，然后退出去。晚上，有時來幫我燒好炕，一同坐下來，談?wù)勯e話。
后來，我知道了邢蘭的詳細(xì)情況。從小就放牛，佃地種，干長工，直到現(xiàn)在，家境也不好，孩子冬天都沒有褲子穿。小時放牛，吃不飽飯，而每天從早到晚在山坡上奔跑呼喚。直到現(xiàn)在，個子沒長高，氣喘咳嗽……
但是，我從沒有看見或是聽見他愁眉不展或是唉聲嘆氣過，這個人積極地參加著抗日工作。
邢蘭發(fā)動組織了村里的代耕團和互助團。代耕團是替抗日軍人家屬耕種的，互助團全是村里的人，無論在種子上，農(nóng)具上，牲口、人力上，大家互相幫助，完成今年的春耕。而邢蘭是這兩個團的團長。
看樣子，你會覺得他不可能有什么作為的。但在一些事情上，他是出人意外的英勇地做了。
去年冬天，敵人“掃蕩”這一帶的時候。邢蘭在一天夜里，赤著腳穿著單衫，爬過三條高山，為部隊探到平陽街口去……
邢蘭參與抗日工作是無條件的，而且在一些壞家伙看來，簡直是有癮。
近幾天，鮮姜臺附近有漢奸活動，夜間，電線常常被割斷。邢蘭自動地?fù)?dān)任作偵察的工作。每天傍晚在地里做了一天，回家吃過晚飯，我便看見他斜披了一件破棉袍，嘴里哼著歌，走下坡去。我問他一句：“哪里去？”
他就瞇瞇眼：“還是那件事……”
按照他這樣一個人，矮小、氣弱、營養(yǎng)不良，有些工作實在他是勉強做去的。
有一天，我看見他從坡下面一步一步挨上來，肩上扛著一條大樹干，明顯的他是那樣吃力，但當(dāng)我說要幫助他一下的時候，他卻更挺直腰板，扛上去了。當(dāng)他放下，轉(zhuǎn)過身來，臉已經(jīng)白得怕人。他告訴我，他要鋸開來，給合作社做幾架木犁。還有一天，我瞧見他，赤著背，在山坡下打坯，用那石杵，用力敲打著泥土。而那天只是二月初八。如果能拿《水滸傳》上一個名字來呼喚他，我愿意叫他“拼命三郎” 。一個小個子，腰里像士兵一樣系了一條皮帶，嘴上有時候也含著一個文明樣式的煙斗。而竟在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家伙是個“怪物” 了。他爬上一棵高大的榆樹修理枝丫，停下來，竟從懷里掏出一只耀眼的口琴吹奏了。他吹的調(diào)子不是西洋的東西，也不是中國流行的曲調(diào)，而是他吹熟了的自成的曲調(diào)，緊張而輕快，像夏天森林里的群鳥喧叫……在晚上，我拿過他的口琴來看，是蝴蝶牌的，他說已經(jīng)買了二年，但外面還很新，他愛好這東西，他小心地藏在懷里，他說：“花的錢不少呢，一塊七毛。 ”我粗略地記下這一些。關(guān)于這個人，我想永遠(yuǎn)不會忘記他吧。
1940 年3 月23 日
7．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 分）
A．文中寫邢蘭“說話不斷氣喘，像有多年的癆癥”，又寫他身長不過五尺， “手腳舉動活像一個孩子”，說明他體弱、矮小。
B．小說寫了邢蘭每天拿來當(dāng)時很貴的柴火給“我”燒火取暖，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老百姓對革命隊伍的無私支援和深厚情感。
C．不論是從小放牛，還是現(xiàn)在參加抗日工作，人們從沒看見或聽見他愁眉不展或唉聲嘆氣過，表明邢蘭是個樂天派。
D．小說首尾照應(yīng)，內(nèi)蘊豐富，最后一句 “關(guān)于這個人，我想永遠(yuǎn)不會忘記他吧 ”表明了作者對邢蘭無限崇敬的感情。
8．文章為何稱邢蘭為“拼命三郎”和“怪物” ？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 （6 分）
9．小說以“我”為視角布局謀篇，這樣有什么好處？請簡要分析。 （6 分）
答
7．C（“ 人們”不對，是 “我”）
8．稱邢蘭為“拼命三郎 ”：（1）愛護戰(zhàn)士。盡管邢蘭家境不好，仍然傾其所有支援抗日部隊。將貴重的柴火給部隊的同志取暖。 （財物方面） （2）支持抗日。盡管他矮小、氣弱、營養(yǎng)不良仍然拼命為抗日事業(yè)做著工作。如“任了兩個‘團長 ’的團長”“冬夜為部隊探路”“白天干活晚上做偵察工作 ”。 （革命工作方面） （3）堅強。盡管他矮小體弱，仍然拼命地干著繁重的體力活，如“ 扛樹干 ”“赤膊打土坯”。 （日常生活方面） （4 分。每點 2 分，答出兩點即可，意思對即可，其他合理答案亦可酌情給分）稱邢蘭為“怪物”：有高雅的精神追求。邢蘭在大榆樹上吹奏口琴，有高雅的興趣愛好和精神追求。 （2 分。意思對即可，其他合理答案亦可酌情給分）
9． （1）以“ 我” 為視角謀篇布局，突出了小說的真實性。 （總述） （2）這樣組織材料更加靈活，很好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情節(jié)方面） （3）這樣便于議論抒情（議論抒情更加自然） ，引起讀者心靈上的共鳴，使邢蘭的形象更加飽滿，更加感人。 （人物方面） （4）人民群眾積極擁護革命、參與革命，奉獻革命的精神。 （主題方面） （共 6 分。每點 2 分，寫出三點即可，意思對即可，其他合理答案亦可酌情給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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