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羽墨
我在洞庭湖平原的某片產(chǎn)糧區(qū)監(jiān)督收糧，住處被安排在一個糧站。這工作說閑不閑，說忙不忙，閑來無事我四處轉(zhuǎn)悠，我喜歡秋后湖區(qū)的這種厚重感。
烏鴉、麻雀、八哥以及未來得及南飛的白鶴，不失時機地占領(lǐng)了大地所有的角落，天上到地上無所不在。有的稀稀拉拉在田里鬧騰，有的整齊地排在電線桿上。最遠處，小山丘上金黃的橘子等著人去摘。這一切在夕陽的籠罩下渾然一體，像一匹綢子，聲色光影成了嵌在綢子上的花紋。這是一幅各得其所安然自得的景象，撲進眼眶的大地之物都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只是，作為旁觀者的我，卻是孤獨的，不自由的，懶洋洋的。
我準備開門。先是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翅膀發(fā)出的“撲撲”聲。推開門一看，只見一只比麻雀大一點的灰褐色的鳥在臥室里揮舞著翅膀。這間臥室空曠無比，是由糧站活動室臨時改造而成，騰出來給我住的。兩邊有十幾扇玻璃窗子，其中一層半開著。顯然，這個不速之客是從那扇半開的窗子闖進來的。
它為我的突然出現(xiàn)所驚下，不停地尋找出口，情急之下慌不擇路，不斷傳來喙和爪子撞擊玻璃的聲音，頻繁而急促，并發(fā)出“嘰嘰嘰”的叫聲。我機警地把門合上，并把那扇半開的窗子也關(guān)緊。
“今晚有鳥做伴”，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一個多月來，我每天夜里只有孤燈相伴，著實有些寂寞。我盡力擺出一種和平相處、互不干擾的姿態(tài)，妄圖消解它對我的恐懼。它的逃離行動待續(xù)了大約十幾分鐘，在屢屢碰壁毫無結(jié)果之后，終于安靜下來。看起來它顯然有些泄氣，但并來絕望。它一會兒立在椅背上，一會兒又站到窗簾后面，躲躲閃閃的，不時試探著什么。
無疑，眼前這只鳥，在它看來自己是有生命之虞的。它的眼神告訴我，它有著這樣的擔(dān)憂。透過玻璃窗它能看到那個只剩下一半的太陽，還有在田里自在覓食的眾多同類:一墻之隔，它卻面對著一個龐然大物:人!
一只鳥飛進了臥室，飛進了一種緊張、恐懼，卻要故作平靜的等待之中。
失去了天空，空負翅膀，世界廣闊，但沒有一寸是自己的。有形的石子和無形的繩鎖(墻壁)，哪一樣不致命?鳥之受困在于找不到出口，人呢，明知道路所在，卻不敢邁出步子，人的悲哀實在遠勝于鳥!
吃晚飯時這些想法一直在我心頭索繞，晚飯味同嚼蠟，毫無滋味。我邊想著邊推開門，燈亮的時候，看見那個小家伙，立在離我最遠的椅子上。顯然，此時的它，對我的存在已經(jīng)習(xí)慣，只是對突然亮起的燈感到不適，百無聊賴地飛了半圈，又回到原點。一如往常，我早早地半躺在床上看小說。“孤獨即自由”，一個月了，我就這么打發(fā)時間，捷燈夜讀已成習(xí)慣。
想起小時候放學(xué)回來，常到時間地頭幫大人做事，那時村里還沒有通電，晚上做功課點的是煤油燈，母親借著燈光給我和哥哥做鞋、補衣。在母親看來，吃盡苦頭，終于等到我和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以為將有一個轉(zhuǎn)機，徹底改變眼前的境況。沒想到，意外接連發(fā)生，先是哥哥的腿受重傷，因為沒錢耽誤了手術(shù)；再是父親離開了我們。工作的不如意，債務(wù)的煩身，我猶如臥室之鳥，越掙扎越是感到籠子的無處不在。世界寬廣無邊，天也無涯，出路何在?
一個臥室，一個人，一盞燈，加一只突如其來的鳥，這是一幅完美油畫的構(gòu)成。夜是靜的，人是靜的，鳥是靜的，仿佛連燈光也是出靜態(tài)來。但，靜不是這幅油色的真實底色。畫的背面，壓抑著煩躁、恐懼，被束縛感，像是透過紙背面的顏料。一切的不安和恐懼都是由這背后的力量引起的。鳥飛進臥室，這是一場“安靜的戰(zhàn)爭”。
第二天我是被鳥叫醒的。其實每天都是如此，天一亮糧站就被鳥所占據(jù)。太陽已經(jīng)把光線擱在我的床腳，我起床，看見那個小東西又在用喙不斷沖撞玻璃。窗臺上到處站滿了鳥，對面房子上的爬山虎里也有鳥在跳來跳去，其中不少是它的同類。幾根曲折的炊煙將大地搖醒過來，不遠的小山丘上，早起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在摘橘子。
那只鳥肯定比我更早看到這些，我覺得自己有點殘忍，在這個飛翔和飽食的季節(jié)，將它囚禁了整整一晚。我打開窗子，只聽見“嗖”的一聲，它就飛了出去。我在窗前愣了一會兒神，它沒有劃出一條我期待的弧線，我想它可能太急于離開了。
它需要它的天空。我，也需要。
(選自《華夏散文》2012年第9期，有刪改)
7.下列對文章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第一段末尾的“厚重感”指第二段描寫的秋后湖區(qū)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找準了自己的位置”， “各得其所安然自得” 的狀態(tài)。
B.囚禁“我”的外在因素有“我”工作的不如意、哥哥的受傷、父親的離世、債務(wù)的煩身、家境的貧寒、母親的期望沒有實現(xiàn)等。
C. “我”對這只鳥經(jīng)歷了“今晚有鳥做伴”的喜悅，到因鳥被囚“空負翅防膀”而引起“我”的煩心，到自覺“殘忍”負疚而放飛它等情感變化過程。
D.文章語言樸實，敘事簡潔，抒情自然真切，無論從鳥兒角度還是從自身角度展開的心理描寫，都具有撥動心弦的藝術(shù)力量。
8.寫鳥就是寫人。請概括出文意所寫的鳥與“我”的相同點，并作簡要闡釋。(6分)
9.鳥是被人囚禁的，而“我”卻是被自己囚禁的。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文中“我”囚禁自己的三種表現(xiàn)。(6 分)
7.A (“撲進眼眶的大地之物”不等于“所有的人和事物”，“我” 就沒有找準自己的位置。)
8. (1)都被囚禁。鳥誤入房被囚于房內(nèi)，我大學(xué)畢業(yè)卻被不知意的工作囚于糧站、不如意的生活囚于困境。(2) 都在努力掙扎。鳥努力找出路想逃離囚房，“我” 為不如意的人生苦苦掙扎，都“越掙扎越是感到籠子的無處不在”，(3) 都需要有自己的天空。“它需要它的天空。我也需要”。(其他答案或其他說法，合理都可得分)
9. (1)認識不到位。對工作不安心，沒有找準自己的位置，對工作中的問題、對人生的變故沒有理性地看待。(2) 工作不勤勉。睡到被鳥叫醒，人是“懶洋洋的”，業(yè)余時間閑逛、閑看，沒有深入思考研究工作，(3) 精神不積極。在困難面前沒有積極作為，抱怨多于行動，“明知道路所在， 卻不敢邁出步子”。(其他答案或其他說法， 合理都可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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