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入冬前，正是稅收季節(jié)，稅款仍沒有籌齊，還差六百塊。全鄉(xiāng)十二個村，就剩下居士村。村長和會計親自收稅，來到于老茂家。于老茂有一小片蘋果樹，應(yīng)納林果稅五十四元。
村長：“道理我也不說了，好歹給我個面子。”
于老茂：“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老天不給咱們面子。伏天那場雹子不是我瞎編的吧，剩的那幾個果子，才賣了六十塊。你應(yīng)該問問鄉(xiāng)里，遭了雹災(zāi)怎么還不減稅?”
是有一場雹子，村長想,他接過于老茂遞上來的煙，點上，愣了一會兒，去了于喜開家。于喜開喂了幾欄豬，下電子也沒砸死豬,他應(yīng)該交割頭稅。
于喜開正歪在被窩垛上哼哼，村長問怎么了，他說正在拉痢疾，說這痢疾是豬傳給他的，說他那幾欄豬眼下都得病，不能賣，不賣豬還交什么割頭稅。
村長又去了幾家，各家有各家的說法。最后到了于四嘎家。于四嘎在門上貼了副對子：自古未聞屎上稅，如今放屁也拿捐。
村長捂著腮幫子給會計念這副對子，他正在上火，牙床子腫。
會計：“看，聽你念對子，叫我打錯了算盤。”
村長：“打來打去，還不是差六百。”
會計：“不是你非讓打來著。”
村長苦笑：“我就那么一說。”
“當(dāng)官的一動嘴，小兵子跑斷腿。”
“我看你是吃了戧藥。”
算盤噼里啪啦又一陣緊響，村長煩躁起來，便說：“別要把你那算盤了行不行?”
“怕是你還耍把不了這幾下子。”
“我要是會要算盤就把你辭了。”
會計不緊不慢地說：“辭了我不打緊，你別拿算盤撒氣，沒看見快散架了。”
村長聽不得會計那口氣，像是故意激他，火氣又盛了些，他抓起算盤嘩啦啦地?fù)u。
“散架就散架，不就是架算盤!”
“一架算盤也得十來塊錢!”
“居士村湊不上稅錢還買不起一架算盤!”村長說著舉起算盤就掉，算盤子濺得到處都是。
會計在這時才真正變了臉。他心疼這被他摩挲了許多年的算盤，光潤如珠的算盤子顯示著他的為人。雖然居士是個窮村，可會計從來沒在算盤上做過對不起村人的事。摔了他的算盤，就好比模糊了他的為人，他決心要還擊。他打算把暖壺投過去，轉(zhuǎn)念想到暖壺也得七八塊錢，何況村委會就剩這么一只。實在找不著別的，會計奔到炕邊去掀炕席——炕席經(jīng)摔。
他們相互扭打起來，招來一些看熱鬧的村人。
“咱們河灘上見，砸骨頭去!”
“砸就砸!”
砸骨頭是居士村男人之間戰(zhàn)爭的極致，每當(dāng)他們由爭吵到扭打，便會生發(fā)出砸骨頭的愿望。一句砸骨頭的過癮宣言會迸射出寒氣，這寒氣能叫他們的眼睛冒火，嘴唇哆嗦。
當(dāng)他們真的在河灘上站定，彼此眼中只有一副骨頭架子，亟待對方去砸酥。村長和會計一人抄起一塊鵝卵石，開始了他們的戰(zhàn)爭。村長砸破了會計的臉，會計砸破了村長的額頭，他們都流了血，血再次鼓蕩起他們的激情....
綠幽幽的河水嘩嘩地流向遠方，太陽躍上山巔，照亮了河對岸那陡峭的黛色山壁，照亮了那滿坡遍野金紅的薦草。太陽照耀著河灘，河灘上聚滿了村人，倘若有不知情的外人闖入其間，會以為人們正在欣賞兩個男人豪邁的舞蹈。
村長和會計的喊聲逐漸顯出了韻律：
“砸不爛你我是大閨女養(yǎng)的!”
“砸你個大閨女養(yǎng)的!"
“砸你個大閨女!”
“砸......
他們一門心思地砸，直砸得天昏地暗、眼花繚亂。兩具遍體鱗傷的身子扭結(jié)起來，撲嗵倒在河灘上。圍觀的村人這才關(guān)心起他們的命運，連忙尋找起交戰(zhàn)雙方的女人。媳婦們趕來，她們各自的丈夫,正攙扶著彼此的胳膊踉蹌著往河岸上爬，村長和會計互相看看，覺得對方很模糊，模糊得像個半截石碑。他們都笑了，村長瞇著烏青烏青的眼睛說：“上誰家?"
會計說：“上我家吧，媳婦買了驢灌腸。”
村長媳婦說：“待會兒我把棗酒送過去。”
他們出了河灘往會計家走，村人也一路沉默著往家走。
會計和村長就著驢灌腸喝棗酒，村長捧著碗剛喝兩口，就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哭得是如此的傷心,如此的軟弱，如此的無所顧忌，如此的沒有出息。他抽抽噎噎地說：“誰叫我沒本事呢，生是要不出這六百塊。”
會計沒有勸阻村長的哭，只說他盤算了一下，想把給兒子定親的二百先墊出來。村長說他也盤算了一下，把給兒子蓋房攢的三百先墊出來。
“剩下的那一百呢?”
“讓別的干部們湊湊。”
睡了一夜，村長和會計的臉更腫了，他們準(zhǔn)備去鄉(xiāng)里檢討，頭上纏著白布順著河灘走，于老茂領(lǐng)著一伙村人追了上來，交給會計一個紙包，說六百塊錢和交稅清單都在里頭。
會計瞇著腫眼數(shù)了錢，分毫不差。會計和村長不約而同地看居士村，村口聚集著更多的鄉(xiāng)親，這紙包像是居士村給他們意外的饋贈。村長和會計越走越遠，站在村口的人漸漸看不見他們的身子，只見兩個大白腦袋在太陽底下晃。
(1992年發(fā)表于《十月》，有刪改)
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中的“林果稅”“割頭稅”等詞語，以及“算盤”“炕席”等物品，都指向特定時期的農(nóng)村現(xiàn)實，使小說具有記錄歷史的意味。
B.小說語言輕快，幽默活潑，有鄉(xiāng)土氣息，于喜開的話語、于四嘎家的對聯(lián)、村長與會計的對話，無不顯現(xiàn)小說鮮明的語言風(fēng)格。
C.小說--開始寫鄉(xiāng)村干部籌集稅款的困難，轉(zhuǎn)而表現(xiàn)村長和會計的矛盾，最后在村民們的理解、配合中深化了時代主題。
D.在村長與會計對飲的情節(jié)中，描寫村長哭訴時的四個“如此”既強調(diào)了村長收稅無果的傷感，也委婉批評了村長工作能力的不足。
2.小說中村長這一形象，有怎樣的特點?請結(jié)合全文概括分析。(6分)
3.小說中的劃線句屬景物描寫，請分析其功能。(6分)
答
1．（3分）D（“委婉批評了村長工作能力的不足”分析錯誤，是著力表現(xiàn)鄉(xiāng)村干部工作不易）
2．（6分）①體諒村民、心地善良：當(dāng)村民交稅有困難時，選擇讓步，甚至墊出自己的錢；②直率、易躁、有血氣：在與會計的對話中，火氣漸漲，兩人矛盾才逐漸升級；③大度、自省、有脆弱面：與會計“砸骨頭”后笑著和解，酒后流露心聲。（每點2分，言之有理可酌情給分）
3.（6分）①緩和緊張氣氛：村長與會計激戰(zhàn)正酣時，宕開一筆，氣氛有所緩和；②引出村民群像：由河灘景色自然過渡到河灘上聚集的村民，預(yù)示著村民接下來的改變；③暗示時代氣息：“遠方”“太陽”“山巔”“金紅”等詞語充滿生機，暗示著時代氣息朝農(nóng)民、干部間日益和諧的方向轉(zhuǎn)變。(每點2分，言之有理可酌情給分）
相關(guān)閱讀
1 單筒望遠鏡閱讀答案-馮驥才
單筒望遠鏡 馮驥才 這房子不稀奇，四合套，三進院落。但稀奇的是從第二進的院子里冒出一棵老槐樹，樹冠好比一把撐開的巨傘，把這三進院子統(tǒng)統(tǒng)罩在下邊。 歐陽老爺相中這房子， 【查看全文】
2 《陳州二絕》閱讀答案陳州二絕 孫方友 陳州縣志上，寫有城西五里傅家豆腐，言稱為陳州一絕。這傅家住在傅地樓，專制薄豆腐。那豆腐薄如張紙，白而發(fā)亮，吃起來香味兒溢口，筋道而又纏綿。早年間，陳 【查看全文】
3 龍頭筆掛閱讀答案-李艷龍頭筆掛 李 艷 傍晚，老周在辦公室收拾東西，新上任的年輕局長鄭嶸走了進來。周局，我來幫你收拾吧!鄭嶸說著就蹲下身子幫起了忙。 不要叫周局，明天我就正式退休了，以后就是個 【查看全文】
4 文本一：誰能在戰(zhàn)爭中取勝 王樹增 文本二：60年非虛構(gòu)戰(zhàn)爭文學(xué)的新標(biāo)桿 陸文虎文本一： 誰能在戰(zhàn)爭中取勝 王樹增 1950年11月26日，北朝鮮北部的蓋馬高原上一片冰雪。白天的氣溫是零下20－25℃。從中國東北地區(qū)吹來的西伯利亞寒風(fēng)橫掃著高原荒涼而險峻的溝壑。 【查看全文】
5 《燉馬靴》閱讀答案-遲子建，父親說借著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見敵手開始隱蔽燉馬靴（節(jié)選） 遲子建 父親說借著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見敵手開始隱蔽。為了讓敵手主動出擊，他不顧嚴(yán)寒，將里層的秋衣脫下，用樹杈將秋衣挑起來，還故意大聲咳嗽幾聲，敵手果然 【查看全文】
6 九三年(節(jié)選)閱讀答案-肖江虹九三年(節(jié)選) 肖江虹 一九九三年，四川內(nèi)江來的建筑隊開進了我們無雙中學(xué)。 那個寒風(fēng)凜冽的黃昏，父親站在學(xué)校大門口等。一直等到天黑，客車才帶著怒氣將一群外鄉(xiāng)人吐在學(xué)校大門 【查看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