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雷
（1）去年，我在影友博客中，首次見到了歷經(jīng)滄桑的鄂溫克老額尼（鄂溫克語，母親）瑪麗婭•索，她那亞歐人種相互融通的面部輪廊，一下便吸引了我。這絳棕色臉上的皺紋讓我驚奇，它們或橫于額頭，或環(huán)繞雙眼，或聚攏唇邊，都讓我想到莽莽大興安嶺的土地山川，高低起伏、深淺不一。她的這張臉，宛如深秋原野，山路彎曲幽遠(yuǎn)，恰似秋日田地，犁痕鮮明醒目，這上面記錄著歲月人生，舉證著真誠、美麗。
（2）瑪麗婭•索面對影友的鏡頭，很不適應(yīng)，表情不放松，無法進(jìn)入自然狀態(tài)。
（3）影友們的熱情圍著她，并沒感染她，她我行我素地坐著，眼睛不看那些對自己亂叫的機(jī)器，也不逢迎那些對自己不停閃光的鏡頭。她小聲嘀咕著誰也不懂的鄂溫克語，從語氣里能感受到，她對鼓搗相機(jī)的這些人有點不理解，她不知他們在面前慌亂拍自己的目的，他們在面前擁擠、忙碌著，讓她無法實施早已準(zhǔn)備好的待客之禮。
（4）索額尼想，他們沒時間坐下來喝馴鹿奶熬的奶茶，沒時間坐下來喝杯酒，總該嘗嘗自己烤制的列巴呀！
（5）木桌上圓圓的、厚實的列巴，害羞、渴望地看著這些端著相機(jī)的年輕人。
（6）老人默想：他們一定擔(dān)心我在這兒坐不了幾分鐘就得躺下，他們認(rèn)為我老了，是在搶拍我呢！我不是干樹葉，風(fēng)一吹就沒了，別看我九十二了，身子骨像山上的黑柞樹，粗壯、結(jié)實著呢。
（7）索額尼很想對他們說：要現(xiàn)在走路上山找馴鹿，你們都不一定能跟上我的步，還不知道誰擔(dān)心誰吶？別總想著我不行，我就是在這兒坐半天也挺得住，別著急，慢慢干，才出細(xì)話嘛……年輕人，坐下歇會兒，先嘗嘗我的烤列巴吧，這可是用山里的站桿柴火烤的，這和城里人用電火烤的面包味道不同，不信你們嘗嘗，我的列巴有大嶺獨特的香味……
（8）一會兒，咱們嘮熟識了，我自然會把我家馴鹿的那些事兒告訴你們……這么想著，額尼情緒松弛下來，臉色活泛起來，面肌恢復(fù)了祥和，雖仍沒笑，卻顯出了平靜和親善。閃光燈不停地刺激她的眼睛，相機(jī)連連“咔嚓”她，此刻老額尼的“配合”有點變形、有點僵硬，表情像冬日的雪山，潔凈、肅穆。
（9）瑪麗婭•索真實動人的神態(tài)，被相機(jī)記錄下來，這場景在我心里縈回了好些天，我為這位鄂溫克母親暢想著，我要來大興安嶺、要來根河、要來敖魯古雅﹣﹣我很想見見這位鄂溫克族山林部落的最后一位女酋長，她是一片資源，是一座富山。
（10）2013年的夏日，我在千萬只銀蝴蝶的伴擁下，沿著林深谷靜的運(yùn)材路，走進(jìn)了根河阿龍山鎮(zhèn)一片泛著翠綠的叢林中，走進(jìn)了索額尼的馴鹿牧放點。
（11）我宛如進(jìn)入了仙境：林中飄浮著縷縷藍(lán)煙﹣﹣這是主人為馴鹿驅(qū)趕蚊蟲特意點燃的，如夢如幻，林下的杜香草笑容綻放，花香陣陣襲來。那幾十只大小不等的馴鹿神態(tài)安然，或站或臥、或悠然漫步，鹿鳴悠悠，鹿鈴叮咚﹣﹣塞里就是瑪麗婭•索家族的領(lǐng)地，是老人和她那群馴鹿的樂園。
（12）看得出老額尼知道這群叫“作家”的外人要來看她，就讓二女兒德克莎為她找出那件綠色鑲金邊、寬夾領(lǐng)的袍子穿上，頭裹金色圍巾，她還特意囑咐女兒把自己烤好的列巴拿出來，對德克莎說：“我與人家照相，就顧不得招待客人，他們老遠(yuǎn)來挺累的，你可別忘了幫我給這些孩子切列巴吃。”
（13）其實，索額尼六天前就知道有十幾個寫字的人要來山里看自己，她就想，不能讓這些遠(yuǎn)道來的孩子看完我就空著嘴返回家呀，老人想給他們弄點什么吃的呢？山里的野果子多，可惜滿山遍野的杜柿還沒長大變紫，雅格達(dá)隊在山坡上能酸掉牙，高糧果躲在綠葉下還沒紅頭，水葡萄板著臉還不會笑呢……這些野果子，到八月才熟呢！
（14）想來想去，索額尼就想到自己給客人做列巴這件事了，這是來自勒拿河畔的老祖宗傳下來的絕活兒，是索的額尼的額尼把它帶到貝爾茨河森林中，再后來是自己的額尼，把它帶到葛根高勒河畔的密林深處。這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是維系生命和愛情的吉祥鳥，哪里有森林，哪里就有馴鹿，哪里有斜仁柱，哪里就有鄂溫克獵民的烤列巴。
（15）索十二歲就和額尼學(xué)會了烤列巴。未結(jié)婚前，她總是為上山打獵的爸爸提前三天烤列巴，不知不覺三五年的時間就在一個連著一個圓列巴的排列中過來了。直到有一天，阿爸邊嚼著女兒的列巴，一邊笑著說：“你烤的這么好吃的列巴，不能光讓阿爸和額尼兩個人吃吧？難道你感覺不到，給喜歡你的人烤列巴吃，該是多么幸福的事么……”
（16）當(dāng)年十八歲的索，愣了一下神，會意到父親說的幸福了，臉像炭火般紅熱。阿爸說：“你該嫁人了，你為他烤列巴，為他生孩子……”
（17）索沉浸在年輕的甜蜜里，她想，自己烤列巴這件事，總是與自己的人生大事連在一起。今年自己已經(jīng)九十三了，還要接受這些寫字人的“采訪”（德克莎告訴自己說，就是配合照相，向他們講講家族和馴鹿的故事），老人就想，他們聽得懂鄂溫克語么？他們能上山看我們的馴鹿么？她自問自答著：這兩件事，這些寫字的人都弄不了，他們既然來我的斜仁柱里，就讓他們嘗嘗我烤的列巴，這是件實實在在的事啊！
（18）索額尼想著，抬頭見天幕微藍(lán)、星辰已稀，聽到林鳥啼鳴，知道山嶺快睡醒了。她起身走到林下一堆干木垛旁，操起一把扁斧，開始劈干柴。寧靜的山野被喚醒了，天大亮的時候，被她劈好的干柴堆成了一座小山，當(dāng)太陽溫柔的臉在山后剛露紅，她就去河邊打來一桶水，開始動手和面發(fā)面。
（19）第二天中午，索額尼坐在木墩上，在幾塊磚搭成的簡易爐灶上，為將到來的客人烤起了列巴。干柴火勢很旺，紅艷的火苗在灶縫兒和鐵鍋四周舞動著，映得索額尼的臉紅彤彤的，兩鬢和鼻翼上的汗珠，閃閃爍爍，與爐火相映，鄂溫克老母親的臉上一片深情……
（20）大興安嶺的炊煙，使鹿部落的真情，濃縮成一個個圓圓的列巴。這鄂溫克列巴的香味兒像夏日的陽光，風(fēng)送遍野，群山彌漫，縈回于天地間。
（21）六月末的天，芍藥花、百合花、金針花、藍(lán)尾鳶都開了，大嶺變成了花海，白芍藥像連成片的浪花，百合像無數(shù)航行的紅帆，山野里縈回著盛夏的芬芳。
（22）不知誰走漏了風(fēng)聲，這天山間草叢中的銀蝴蝶、綠蝴蝶知道索額尼的馴鹿點要來客人了，就成群結(jié)隊地飛來。連聚在這片松林中的馴鹿們都感到驚奇，它們看到自己老主人的身前身后銀光閃閃，疑惑夏日哪里飄來的雪花……
（23）這天，索額尼笑了，她看到這些作家們在和自己合影間歇的時候，都在大口嚼著自己為他們烤的列巴，她看到他們的年齡也都不小了，可他們的吃相個個都像孩子……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7年第2期）
（1）請從語言的角度賞析文中第（1）段中的劃線句。
（2）第（11）段的環(huán)境描寫在文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3）本文在敘事人稱上有何特點？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
（4）文章以“母親的列巴”為題有何妙處？
答
（1）①運(yùn)用排比和聯(lián)想，突出了瑪麗婭•索臉上的皺紋如山般高低起伏，深淺不一。②運(yùn)用比喻，把她的臉比作原野幽遠(yuǎn)的山路，田地醒目的犁痕，生動地表現(xiàn)了她經(jīng)歷的滄桑與母性的美麗。③多用短句和駢句，“宛如”和“恰似”，“記錄”和“舉證”等等，使句式整齊，語言富有詩意。
（2）①營造了夢幻自然的氛圍。②呼應(yīng)上文索額尼準(zhǔn)備和游客嘮嗑馴鹿的情節(jié)。③側(cè)面烘托了瑪麗婭•索家族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存狀態(tài)。④暗示主旨，表達(dá)了我對美麗自然的熱愛，以及對自然生命的敬畏。
（3）①從敘述人稱上看，文章最大的特點在于不同的人稱之間轉(zhuǎn)化。②使用第一人稱敘述，我作為故事的見證者，使故事更加真實親切，寓情于事，便于抒發(fā)情感。③使用第三人稱敘述，方便展現(xiàn)瑪麗婭•索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④先用第一人稱采用大量篇幅敘寫看到的照片，為我去尋找老人作鋪墊，再自然引出瑪麗婭•索，充分展現(xiàn)人物。
（4）①母親既指“瑪麗婭•索”老人身上體現(xiàn)出的母性光輝，也指鄂溫克草原對人類的滋養(yǎng)。暗示了主旨。②列巴是線索，貫穿全文，體現(xiàn)散文“形散神聚”的特點。③“列巴”是文化傳承的象征，“祖上傳下來的手藝”，表現(xiàn)了鄂溫克民族文化強(qiáng)大的生命力，深化了主題。④“列巴”是“維系生命和愛情的吉祥鳥”，是老人愛情的見證，也是生命延續(xù)的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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