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直到現在,我說到鹽早,都是用“他”。在馬橋,與“他”近義的詞還有“渠”。區別僅僅在于,“他”是遠處的人,相當于那個他;“渠”是眼前的人,近處的人,相當于這個他。
多少年后,我再到馬橋,又聽到了滿耳的“渠”字,又見到了一個個面容熟悉或陌生的﹣﹣渠。我沒有見到作為“渠”的鹽早。
我想起當年他經常幫我挑柴,也曾屢屢被我們逗耍。我特別記得他著急的樣子,一臉漲紅,額上青筋極為茂盛地暴出,見到誰都怒氣沖沖,對我們更是惡狠狠地嗷嗷直叫。但這種惱怒,并不妨礙他后來還是為我們挑柴或擔別的什么。只要我們見到他的肩空著,笑一笑,打個手勢,他還是咕咕噥噥朝重物而去。
我沒有找到他。村里人說,龍家灘的什么人喊他去幫工了。至于他的家里,是不必去的,也是萬萬不能去的。他的婆娘連飯都不會做,在田里薅禾,薅著薅著就一屁股坐在泥巴里去了,就是這么個人。
我還是去了,在人們嘻嘻竊笑之下走向了那張黑洞洞的門。我看見墻上掛著幾個裝種籽的葫蘆,還有很多猙獰的干蛇皮,像五顏六色的壁毯。我看見主婦果然蓬頭垢面,額頭上亮著一處顯眼的疤花,不知是如何留下來的。她該笑的時候不笑,不該笑的時候突然哈哈大笑,老熟人似的親熱讓我有點怪異。她端來一碗茶,莫說喝,就是看一眼,碗邊上膩膩的一圈黑污也讓我惡心半天。各種顏色的衣物,其實都成了一種顏色,一種糊糊涂涂的灰暗,亂糟糟地堆在床上。主婦突然從那里面拖出一件東西,嚇了我一跳。那件東西居然有鼻子眼睛,是個娃崽。居然一直不哼一聲,在剛才哈哈大笑下也不曾驚醒,任憑三兩只蒼蠅爬在他緊閉雙眼的臉上。
我差一點疑心他是個死嬰﹣﹣主婦只是拿來做做樣子而已?
我匆匆給了她二十塊錢。這當然有些吝嗇,也有些虛偽。二十塊錢做什么呢?與其說是對鹽早的同情,不如說是支付我的某種思念,贖回我的某種歉疚,買來心里的平靜和滿足,也買回自己的高尚感。我想到二十塊錢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哼起歌來,就可以馬上離開這個惡心的破房子然后逃入陽光和鳥語,實在很便宜。我想二十塊錢就可以使自己今后的回憶充滿詩情充滿玫瑰色的光輝,實在很便宜。
我原封不動地放下茶碗,走了。
晚上,我住在鄉政府的客房里。有人敲我的門,打開來,黑洞洞的外面沒有人影,只有一根圓木直愣愣捅進房來。我終于看清了,隨后進來了鹽早,比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塊骨節都很尖銳,整個身子是很多銳角的奇怪組合。尤其是一輪喉骨尖尖地挺出來,似乎眼看就要把頸脖割破。他笑的時候,嘴里紅多白少,一張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齦。
他的肩還沒有閑著,竟把一筒圓木又背了這十多里路。
他顯然是追著來看我的。從他手勢來看,他要把這筒木頭送給我,回報我對他的同情和惦記。他家里也許找不出比這更值錢的東西。
他還是不習慣說話,偶爾說出幾個短短的音節,也有點含混不清。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對我的問話報以點頭或搖頭,使談話得以進行。即便他不是一個牛啞啞,我們也找不到什么話題,除了敷衍一下天氣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謝絕這一筒我根本沒法帶走的木頭,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點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點頭或搖頭有更多的表示。他沉默著,使我越來越感到話的多余。我沒話找話,說你今天到龍家灘去了,說我今天已經到過你家,如此等等。我用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把一塊塊沉默勉強連成談話的樣子。
差不多半個鐘頭到了。也就是說,一次重逢和敘舊起碼應該有的時間指標已經達到了,不算太倉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們的回憶中就有了朋友,不會顯得太空洞和太冷漠。我總算忍住了鹽早身上莫名的草腥味﹣﹣某種新竹破開時冒出來的那種氣味。過了這艱難而漫長的時光,眼看就要成功了。
他起身告辭,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重新背上了那沉沉的木頭,一個勁地沖我發出“呵呵”的聲音。
他出門了,眼角里突然閃耀出一滴淚。黑夜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看見了那一顆淚珠。不管當時光線多么暗,那顆淚珠深深釘入了我的記憶,使我沒法一次閉眼把它抹掉。那是一顆金色的亮點。我偷偷松下一口氣的時候,我卸下了臉上僵硬笑容的時候,沒法把它忘記。
黑夜里已經沒有腳步聲。
我知道這顆淚珠只屬于遠方。遠方的人,被時間與空間相隔,常常在記憶的濾洗下變得親切、動人、美麗,成為我們夢魂牽繞的五彩幻影。一旦他們逼近,一旦他們成為眼前的“渠”,情況就很不一樣了。他們很可能成為一種暗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經歷,完全不同的興趣和話語,密不透風堅不可破地層層包藏,與我無話可說﹣﹣正像我可能也在他們目光里面目全非,與他們的記憶絕緣。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我不能逃離渠,又沒有辦法忘記他。
馬橋語言明智地區分“他”與“渠”。我在那一個夜晚看得很清楚,在這兩個詞之間,在那位多個銳角的奇怪組合扛著木頭,一步從“渠”跨入“他”的時候,亮著一顆無言的淚珠。
(節選自《馬橋詞典》,有刪改)
(1)下列對小說內容的分析與概括,不正確的一項是
A.“我”飽受良心的譴責,不顧眾人勸阻去探訪鹽早,給了鹽早的婆娘二十塊錢,努力用金錢補償曾經對他的傷害。
B.描寫鹽早家中臟亂不堪的景象和他“連飯都不會做”的婆娘、“差一點疑心是個死嬰”的娃崽,都展現了鹽早生活的困苦。
C.“我原封不動地放下茶碗,走了。”一方面是我嫌棄這樣糟糕的衛生狀況,另一方面也表現“我”心理上的難以接納和疏遠。
D.鹽早的肩膀仿佛一直不空,總是擔著東西,默默承受著生活的重壓,而他把一筒圓木背來又背回,想送給我又徒勞,令人心酸。
(2)下列對小說藝術特點的理解與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作者巧妙地把小說的內容放置在詞條下,通過對馬橋的方言詞匯“渠”的解讀,表現人與人之間現實、心理、情感上的距離。
B.“我再到馬橋,又聽到了滿耳的‘渠’字,又見到了一個個面容熟悉或陌生的﹣﹣渠。”這里用破折號來表示語氣的舒緩和延長。
C.“把一塊塊沉默勉強連成談話的樣子”化虛為實,形象地寫出無奈沉默的時間之多,突出表現了兩人之間的無話可說。
D.寫鹽早“整個身子是很多銳角的奇怪組合”,用比喻和夸張的手法寫出了他極度的瘦,也暗含了作者的憐憫與感傷。
(3)請簡要概括鹽早這一人物形象的特點。
(4)文章結尾處,“一步從‘渠’跨入‘他’的時候,亮著一顆無言的淚珠”這句話包含哪些含意?請簡要分析。
答
(1)A.“‘我’飽受良心的譴責”“努力用金錢補償曾經對他的傷害”說法有誤。原文中說我匆匆給了她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做什么呢?與其說是對鹽早的同情,不如說是支付我的某種思念,贖回我的某種歉疚,買來心里的平靜和滿足,也買回自己的高尚感”,所以“我”去見鹽早并給了二十元錢,這其中包含有思念、同情、惦記、歉疚等多種原因及情感。
故選A。
(2)B.“這里用破折號來表示語氣的舒緩和延長”說法有誤。這里破折號表示強調被引出的下文內容“渠”。
(3)木訥、勤勞、善良、貧苦的農民。
(4)“渠”是眼前(乏味疏離)的人,“他”是遠方(親切動人美麗)的形象。由“渠”跨入“他”,是指當鹽早出門離“我”遠去時,才由“乏味”變為“親切”,表現了“我”對眼前鹽早的隔膜和排斥。
“無言的淚珠”里有鹽早對“我”的感激,更有他不被“我”接受的難過。
“我”看到了鹽早淳樸的心靈而震動,也讓“我”因不能真正接納他而深感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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