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君宜
老朋友，你剛從北京來嗎？八年不見，如果在街上碰見，真是彼此都不敢認了，不要驚奇，你看我這副樣子，像不像你們那里的清道夫？
你問我這十年來的變化嗎？①那真是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
四三年，我剛剛下鄉。組織變工組，住在劉家莊新選的勞動英雄劉金寬家。
我在這村里有過三個朋友。
先說這農民朋友，這是我的房東劉金寬。一開始去，我和他自然說不上朋友，住到那里，自己常覺著好像上西天取經的唐三藏似的，為了要成正果，只好咬著牙去受罪吃苦，去熬過九九八十一難。我每天盡我所能的想辦法和他們在生活上打成一片，想使他們不看外我，除了做工作，我天天跟他們上山用心去了解什么“直谷”“志谷”“安種谷”……
你也不能說我在那里整天都像充軍似的，我也和他們一起說說笑笑。有一個時期，連我自己也幾乎相信我真的完全改變了。②——但是不行！挖土擔糞我全不怕，只要咬牙就能成，只有一點終歸騙不了自己，心里總好像有一塊不能侵犯的小小空隙，一放開工作，丟下鋤頭，那空隙就慢慢擴大起來，變成一股真正的寂寞，更禁不住外界一點刺激，好像靠搶替考了一百分的小學生，當堂試驗就露了馬腳。
就說有一回，我接到一個遠方女友的信，信上說：“成都的情調像北平深巷里聽到賣花聲。”她問：“你呢？”接信以后的幾天，使我的寂寞感達到了最高度。一個傍晚，我獨自蹲在劉家院里石槽的旁邊，望著墻外那漸漸朦朧的樹梢，試聽聽看吧——院子里的石碾子發出極沉重的“嗞唔嗞唔”的聲音，那是劉老太婆推著碾子在壓黑豆錢錢，粗麻繩套在她肩膀上，接著劉金寬的女人站在院心發出一聲長吼：“爾嘮嘮嘮嘮……”立刻一頭大黑母豬帶著一群小豬直沖到我身邊的石槽上來吃食。大豬叫道：“呣呣呣！”小豬叫道：“吱吱吱！”這現實環境和那信簡直是個極其諷刺的對比。我禁不住輕輕的“嗐”了一聲，劉金寬正走了過來，偏偏聽見了，他就說：“老吳，你愁什么？一定又愁咱們少下的那只豬娃子了。”于是他就告訴我后晌女人們尋著了它，原來它跌在毛坑里，悶成個屎圪蛋，不知還能活不。劉老太婆和劉金寬女人也接過口來，這一個黃昏，他們全家老小就只在談論那掉在毛坑里的小豬，吃飯也在談，做活也在談。我本來知道，我應該隨著一起談的，但是那寂寞既經來了，就不肯去，越擴越大，像一塊石磨一樣壓住我的心思，我一言不發的吃飯，連飯都吃得很少。放下飯碗，背著手走到院心，在這陣寂寞的襲擊之下，我把別的道理一下子都忘了。心里堵著一個念頭：“即使是唐三藏取經，路上也得歇歇腿。就隨便有個什么地方讓我散蕩散蕩也好啊！”
我跟劉金寬的變工組上山去種谷子，劉金開和王相如一組，我和劉金寬一組；他耕行子，我跟在后面拿糞點籽。
谷雨過后的小春風，在山上蕩來蕩去。一個山峁接一個山峁，像被風掀動的大浪。谷子地旁邊的麥苗己經有好幾寸高，漾起一層翠綠的小波紋，一波趕著一波。我鼻子使勁吸，肺里立刻充滿了磅礴清新的大氣，再長長的呼出一口去。劉金寬在前邊聽見了，回頭問我：“老吳怎么了？為甚又長出氣？”我說：“沒什么，我覺著這地里怪美的，景致多好！”他說：“是啊！今年地里壤氣實在好。你看那片麥地，齊格蓬蓬滿山綠，保險請你老吳吃好面啦！”我趕緊也轉過話頭談起莊稼來。他耕得很深，含著濕氣的黑土翻起來，埋過我的腳面。土里好像有一股飽滿溫熱的香味，也給翻了出來，聞著很舒服。太陽升高了，我出了汗。一上來那份不安才漸漸消失下去。我自己問自己：“我在這個紅太陽綠麥田的世界里不也很快樂嗎？這也是我的世界，為什么總留戀那個淡藍色墻壁的世界呢？為什么我不能拿劉金寬當我的知心朋友呢？為什么……”
劉金寬站在鋪滿陽光的山坡上，土地在他的槳子底下一片片開花，高大的背影襯在碧青的空間，格外顯明。好像一根大粗柱子，在青天和大地中間撐著。這一比，比得我多小啊！
從那早上，我拼命的下了決心，要真是和劉金寬他們做朋友，和他們在一起要真能快樂，不再寂寞。實在的，以后我在劉家莊覺著心上輕松多了。吃飯說話洗臉刷牙，不再覺得像背著一個重擔，你知道，一個施粥的慈善家和受施舍的窮人，是沒有辦法成為朋友的。我在劉家莊，開始覺得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的時候，我就開始快樂起來了。
現在你自然懂得了，我所說的良師益友是誰。——和劉金寬一起，真是勝讀十年書！你要問我的改變，這就算改變，是跟著他這良師益友學來的。③
你也許不滿意？但是我早說過我講不出稀奇東西，這只是在我們這地方，到處都發生過的平平常常的故事。
（有刪改）
6．下列對這篇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
A．文章開頭交代自己在劉金寬家勞動的內容，運用了比喻的手法，表明自己能夠舍得受罪吃苦，克服困難。
B．放開工作，丟下鋤頭，內心深處出現了“小空隙”，是因為在農村缺少氛圍，無人能夠跟自己交流而產生孤單之感。
C．劉金寬聽到我“輕輕的‘嗐’了一聲”，就一下子猜準了我的心思，說我是因為昨天丟失小豬而愁。
D．“我覺得地里怪美，景致好”，這反映岀我對劉家莊整體情感的細微變化，原先的“空隙”慢慢地變小了。
7．文中畫線部分內容主要是寫“變化”，對其作用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①句借老朋友的疑問，表明寫作的主要內容，同時也統領全文。
B．②句說明這種變化只是表象，而不是真正的徹底的心理認同。
C．③句強調了內心真誠的改變，收束全文，并交代了產生變化的緣由。
D．三句變化是小說的明線，與小說的情感暗線，雙線并行，交錯發展。
8．結合文本內容，簡要分析劉金寬的形象特點。
9．有人說：“這篇小說是從‘知識分子’誠心誠意接受思想改造那種真誠的感情出發寫出來的。”請結合文章內容，簡要說明文章是如何體現這種“真誠”的。
答
6．D本題考查學生理解小說內容和藝術特色的能力。
A. “比喻”錯誤，文章開頭交代自己在劉金寬家勞動的內容不是比喻，雖有比喻詞“像”“好像”，但也僅僅是比較，不是比喻；同時勞作的內容也不能表明他受罪吃苦，克服困難。
B.“是因為在農村缺少氛圍，無人能夠跟自己交流而產生孤單之感”錯誤，原因分析不當，從文中來看，是因為“我”還沒有真正融入這生活，與這生活有隔閡；
C.“說我是因為昨天丟失小豬而愁”錯誤，我不是因為丟失小豬而愁，而是女友的來信讓“我”感受到與“她”的距離，同時感受到自己還沒有真正融入當下的生活。
故選D。
7．D.“與小說的情感暗線，雙線并行”錯誤，小說不是明暗線并行的雙線結構，“你要問我的改變，這就算改變，是跟著他這良師益友學來的”，文章主要圍繞“我”的變化來寫，是單線結構。
8．聽到我發出不愉悅的聲響后，趕忙轉換話題寬慰我，表明了他善解人意，且有智慧；劉金寬帶領我去田間參加勞動一事，說明他是一個勤勞樸實的人；劉金寬和我交流田間莊稼一事，表明了劉金寬是一個有豐富勞動經驗的農民。
9．我跟農民成為知心朋友，態度誠懇；我能深入到田間勞動，不怕苦累，行為真實；我在田間勞動時發自內心的感慨，轉變真誠；我將女友信件呈現給讀者，心懷坦蕩；最后我委婉地表達“你也許不滿意”，情感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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