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那一年，俺奶還沒見過俺爺。俺奶在西山坡上種黃豆。地肥，水足，種子撒下去，很快就發(fā)了芽，嗖嗖地長，長葉子，長稈子，長豆子。
那一年，俺爺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俺奶這么個人。俺爺在東山溝里磨豆腐。俺爺是十里八鄉(xiāng)做豆腐的高手，俺爺做的豆腐，嫩，滑，甜。
東山溝和西山坡中間隔著一座亮甲山。說是山，其實比起真正的山，就是一個很大的土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剛?cè)肭铮斤L就像是長了腿，一路從亮甲山的山頂上往下跑，跑過俺奶的黃豆地，就夾帶了澀澀的豆子香。風一路往下跑，繞過山溝就跑進了俺爺?shù)亩垢弧０碃斠晃锉亲樱蜆妨?mdash;—好豆子啊！一拍大腿，俺爺就迎著香味兒跑出屋，跑上了西山坡，跑進了俺奶的豆子地。
俺奶累了。鋤了一天的地，俺奶想要展展腰，借著山風，舒緩舒緩酸脹的胳膊腿，卻見一個人一路從坡下跑上來。
俺爺迎著山風來到了俺奶跟前。俺奶平生第一次見到了俺爺。
山風再次蕩過豆子地刮向東山溝的時候，俺奶和俺奶的黃豆，也已經(jīng)來到了俺爺?shù)亩垢焕铩０碃敽俸僖恍Γ顺鲆淮笸胨垢垢狭芰擞眉t辣椒、鮮香菜、小香蔥、鹽和香油制成的調(diào)料，紅紅綠綠，白白嫩嫩，大老遠就香氣撲鼻。俺奶三下五除二就吞下了一大碗水豆腐，末了，一抹嘴，說：“真香！香死個人嘞！”俺爺說：“指定香啊！你可著亮甲山前前后后打聽打聽，俺做的水豆腐，那是頭一份兒。”俺奶臉上的笑就僵住了，俺爺趕緊改口：“等明兒用了你種的黃豆磨出來的水豆腐，那就天下第一了。”哈，俺奶的臉上終于又有了一絲笑模樣。
俺爺問：“還想吃不？”
俺奶說：“想。”
俺爺說：“留下吧！”俺奶沒吭聲兒。
俺奶沒有留在俺爺?shù)亩垢弧?br /> 俺爺照舊過他磨豆腐賣豆腐的生活。每天天還黑著，俺爺就起身，鉆進豆腐坊里磨豆腐。天剛亮，俺爺就挑著擔子進村去吆喝了。這時候，西山坡上，俺奶扛著鋤頭，也下地了。
又是一年豆子熟的時候，山風帶來了滿溝滿谷的豆香，也帶來了山頂上密如炒豆的槍聲。密密匝匝的槍聲證明那里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俺奶嚇破了膽，趴在豆子地里一動也不敢動。
豆腐坊里空無一人，俺爺賣豆腐還沒回來。突然，山路上趔趔趄趄跑來一個人。
說是跑，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切近了，才看清，是個抱著包袱的女人——一個抱著包袱的女八路。
見的兵多了，俺奶也學會了從衣服上辨別誰是哪一邊的。
女八路一路奔著豆子地跑來。與其說女八路是跑進豆子地的，不如說她是栽進豆子地的。女八路一頭栽進豆子地就不動了，懷里的包袱也甩出去老遠。哇的一聲，響起一聲嬰兒的啼哭，俺奶這才看清，散開的包袱皮包著一個尺把長的小嬰孩。
女八路一動不動。俺奶也一動不敢動。小嬰孩哇哇地哭著。
山上傳來的槍聲更密了。
俺奶動了幾下，弄出了點兒響動。女八路還是沒動靜。向著女八路爬近了些，俺奶就看見了女八路身上汩汩淌出的血；再近了，就看見了女八路緊閉的雙眼。俺奶把指頭探到女八路的鼻子底下，女八路已經(jīng)沒了氣息。躺在地上的嬰孩哇哇地大哭著，俺奶趕緊爬過去，把孩子攬進了自己懷里。
躲到哪兒去好呢？
俺奶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山上，槍聲仍密如炒豆。遠遠地，俺奶看見了豆腐坊升起的炊煙。
俺奶把孩子放在豆腐坊的土炕上的時候，身子抖得像篩糠。俺爺沒問為什么，而是拉過被子蓋在孩子身上。
哇，孩子哭了。
俺奶一激靈，耳畔，仿佛響起了敵人雜沓的腳步聲。怎么辦？怎么辦？
俺奶把嬰孩抱進懷里，一把扯開自己衣裳的前襟。俺奶皺了一下眉。孩子立刻止住了哭聲。稍后，俺爺端出一碗水豆腐，一口喂給俺奶，一口喂給孩子。
這個小嬰孩，就是俺爹。
俺爹長到和豆子棵一樣高的時候，俺奶就把他帶到了豆子地里。豆子地里有一個隆起的土丘。俺奶讓俺爹對著土丘拜了三拜。以后每年豆子熟的時候，俺爹都會對著土丘拜三拜。
現(xiàn)在，在女八路的墳旁又拱起了一個土丘，土丘里埋著的是俺爺和俺奶。
而今的俺爹，也像俺奶當年一樣，整天像長在豆子地里，撒種、施肥、除草，看著豆子迎著風嗖嗖地長，長葉子，長稈子，長豆子。
俺呢？俺不在山上種豆子，俺像俺爺一樣還在東山溝里磨豆腐。俺開了一個農(nóng)家樂——紅星農(nóng)家院。每天俺把剛做好的水豆腐裝進用去皮柳條編成的形似小船的小淺筐里，淋了用紅辣椒、鮮香菜、小香蔥、鹽和香油制成的調(diào)料，端到游客跟前。俺做的豆腐，就像俺爺做的豆腐，嫩，滑，甜，一份紅紅綠綠、白白嫩嫩的水豆腐，大老遠就香氣撲鼻。游客們吃著香噴噴的水豆腐，我就給他們講故事，講俺爺?shù)亩垢唬v俺奶的豆子地，講山路上跑來的女八路，講摔在地上的小嬰孩。
山風長了腿一樣，從山頂跑下來，滿山滿谷都是我的聲音：“亮甲臺原名晾馬臺，相傳唐王李世民征東時路過此地，因遇大雨，盔甲馬匹皆濕，曾在該地西面的高臺上晾曬。這里形成村落后，取名‘晾馬臺’，后演變成‘亮甲臺’。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是我黨較早開辟的革命根據(jù)地……”
（選自《小小說選刊》，有刪改）
7.下列對材料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對八路軍女戰(zhàn)士逃入山中的環(huán)節(jié)的描述簡潔而生動，構(gòu)成了小說詳略得當?shù)奶卣鳎龠M了故事的進一步發(fā)展。
B.奶奶吃水豆腐時，爺爺慌忙改口，奶奶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的細節(jié)描寫，幽默風趣地寫出了人物的性格與心理特征。
C.俺爹種的豆子像俺奶的一樣長葉子，長稈子，長豆子；俺做的豆腐像當年俺爺做的一樣嫩，滑，甜，前后呼應，傳達精神傳承的作品主旨。
D.小說以“我”講述，“晾馬臺”演變成“亮甲臺”收尾，別有深意，既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又增強了故事的傳奇色彩。
8.小說重點寫了俺奶與俺爺?shù)慕Y(jié)合、俺奶俺爺保護革命后代兩個故事，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這兩則故事的關(guān)系。（6分）
9.小說敘事很有特色，請結(jié)合作品具體內(nèi)容分析小說是怎樣敘事的。（6分）
答
7、C
8.（每點2分，共6分）
①兩個故事表面上沒有關(guān)聯(lián)，但讀起來卻沒有隔離感。爺爺奶奶保護革命后代的故事被嵌入了爺爺奶奶結(jié)合的故事里，兩個故事相套接，二者互為因果，使救助八路軍女戰(zhàn)士，和俺奶俺爺?shù)慕Y(jié)合都顯得自然合理。
②兩個故事的套接，使小說尺水興波，故事發(fā)展捂曳多姿，讀來別有趣味。
③兩個故事的套接，既突出了爺爺奶奶善良機智的人物形象，又突出了作品的抗日愛國、積極向上的主旨。
9.（每點2分，共6分）
①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用“俺”這一具有鄉(xiāng)土特色的口語化自稱，既加強了故事的傳奇色彩，也抒發(fā)了自己對爺爺奶奶的崇仰之情。
②小說采用小段落敘事，加快了敘事的節(jié)奏，再加上簡潔的敘事與人物語言，激發(fā)讀者迫切閱讀的心理。③小說以山風為線，既串聯(lián)了故事，聯(lián)結(jié)了人物，也將寫景巧妙融合進故事里，使故事輕靈飄逸，優(yōu)美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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