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很多人說過,他們有時第一次到了某個地方,卻覺得那地方很眼熟,奇怪之余不知道是何原因。現在,我也得到這種體會。
互相緊緊地擠靠在一起的民居房屋,厚實的石墻,開得又高又小的窗戶……這一切居然越看越眼熟。見鬼,我到底來過這里沒有呢?讓我來測試一下吧∶在油榨房邊往左一折,也許可以看見一棵老樹,銀杏或者是樟樹,已經被雷電劈死。片刻之后,預測竟然被證實!涼氣突然從我的腳跟上升,直沖我的后腦。
我一定沒有來過這里,絕不可能。我腦子還管用。那么眼前的一切也許是在電影里看過?聽朋友們說過?或是曾在夢中相遇……我慌慌地回憶著。
更奇怪的是,山民們似乎都認識我。剛才我扎起褲腳探著石頭過溪水時,一個漢子見我腳下溜溜滑滑,就從路邊瓜地里拔出一根樹枝,遠遠地丟給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黃牙,笑了笑。"來了?怕有上十年了吧?""到屋里去坐吧,三貴在門前犁秧田。"他的屋在哪里?三貴又是誰?我糊涂了。
我走上一個坡,幾個女人在地坪中翻打豆莢。一位大嫂看到了我∶"這不是馬……"
"馬眼鏡。"另一個提醒她。覺得這個名字好笑,她們都笑了。我很快察覺到,她們都把我錯當成"馬眼鏡"。也許那家伙同我長得很像,也躲在眼鏡片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設想和偽裝他嗎?從女人們的笑臉來看,我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問題了,謝天謝地。當一個什么姓馬的也不壞。回答關于一個還是兩個的問題,讓女人們驚訝或惋惜一陣,不費多少氣力。
大嫂把我引進家里,端上油茶。"馬知青①呵,我家公公他老是掛牽你,說你仁義,有天良。你給他的那件襖子,他穿了好幾個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條棉褲,滿崽又穿……"
屋里又進來一個鄉親。"馬同志呵,哎喲喲,呵呀呀……何時來的?"我想說我根本不姓馬,姓黃,叫黃治先,也不是來尋訪故地的,只是進山來隨便問問山貨,做點生意。
"還識得吾吧?吾叫艾八,一起種過田的,還同你去趕過肉的,記不記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說是迷信,不讓我敬香和念訣。結果還不是?野豬毛都沒打到一根……"艾八搬出一個葫蘆,向我大碗大碗敬酒,"你當夜校民師那陣發的書,吾還存著哩……對了,那個陽矮子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陽矮子?我頭蓋骨乍地一緊,口腔也僵硬,連連搖頭。我壓根兒不姓馬,也沒見過什么陽矮子?"這就怪了,"見我否認,他似乎有點懷疑,又不無遺憾,"都說是你殺的。那家伙是條兩頭蛇,該殺!"我現在相信,我確實沒有來過這里。
晚飯做得很隆重。牛肉和豬肉都大模大樣,神氣十足。席間我繼續充當馬眼鏡,應邀唱了幾首歌,談了些城里的故事,生意之事當然也在偷偷進行。我談到了香米,他們根本不肯出價錢,簡直是要白送。至于藥材,今年藥材好是好,但國家藥材站統一收購,我果然沒法插手。突然,一位老人進屋來,說他以前托我買過染布的顏料,欠了我兩塊多錢,現在是特意來還錢的,還請我明天去他家吃飯。
飯后,山民們說什么也要我洗個澡。我懷疑這是不是當地的風俗,得裝得很懂,很配合。在盛滿熱水的木桶里洗著洗著,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具身體很陌生,與我沒有關系。他是誰?或者說我是誰?我蠢頭蠢腦地也許想得太多了。
……巨大的月亮冒出來,寨子里的狗好像很吃驚,信信地叫喚。我踏著樹影篩下的月光,踏著水藻浮萍似的圈圈點點,向村口的溪邊走去。此情此景,使我猜測溪邊應該坐著一個人。
溪邊老樹下果然有人影。"是小馬哥?"
"是我!"我居然應答得并不慌張,"你……是誰?"
"四妹子。"她突然沉默了,望著溪那邊的水榨房,聲音有些異樣,"你為什么還要回來呢?為什么不忘記這個地方呢?吾姐好恨你……
我緊張地回望村里的燈光,有點想逃之天夭。"對不起,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一直說不清楚……."
"你傻呵?你瘋呵?那天你為哪樣要往她背簍里放苞谷呢?女兒家的背簍,能隨便放東西么?她給了你一根頭發,你也不曉得?你教她扎針……你還教她讀書?你們城里人,是沒情義的!"
"你不要這樣說。我……我不懂,不懂這里的規矩;我只是……想要她幫忙,讓她背些苞谷。"
"就是,就是!"她跺著腳,哭得更傷心了,"你要是早說一句話,事情也不會這樣。吾姐已變成了一只鳥,天天在這里叫你。你聽見沒有?"月光下,我看見她的背脊在起伏,落下來的頭發在抖動。樹上確實有只鳥在叫喚∶"行不得也哥哥②,行不得也哥哥-—"聲音孤零零地射入高空,又忽悠悠飄入群山,墜入樹林。
我走了,我幾乎像是潛逃,沒給村里任何人告別。整個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窒息,使我驚亂,使我似夢似醒,我必須逃走,一刻也不能耽誤。
走到山頭上,我回頭看了看,又見村口那棵死于雷電的老樹,伸展的枯枝,像痙攣的手指,要在空中抓住什么。毫無疑問,手的主人在多年前倒下,變成了山脈,但它還在掙扎,永遠地舉起一只手。
進了縣城的旅社,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還在皺巴巴的山路上走著。不知為什么,這條路總是在延伸,似乎總也走不到頭。我看看手腕上的日歷表,已經走了一小時,一天,兩天,三天……可腳下還是黃土路,長得令人絕望。
我驚醒過來,最后向朋友掛了個長途電話。我本想問問他在牌桌上的戰績,一出口卻成了幫四妹子打聽衛生學校招生的事。朋友在電話里稱我"黃治先",我愕然,腦子里空空蕩蕩。是的,我眼下在縣城一家小旅社里。過道里有一盞蚊蟲撲繞的昏燈,有一排臨時加床和疲倦的旅客們。就在我話筒之下,還有個呼呼打鼾的胖大腦袋。可是——這世界上還有個叫黃治先的人? 而這個黃治先就是我?
我累了,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巨大的我了。媽媽!
(原載于1985年6月的《上海文學》,有刪改)
【注】①知青∶知識青年的簡稱。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一批受過初中或高中教育的年輕人響應國家號召,從城市到農村或農墾兵團去勞動和生活。
6.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3分)
A.那股從腳跟上升而后直沖后腦的涼氣,源自"我"初到某地感到毫無新意的庸常和乏味。
B.雖然"我"自報姓名,但是山民們卻只相信他們自己的眼睛,始終把"我"當成馬眼鏡。
C.原本只是來問山貨、做生意的"我",在名、利、色等誘惑之下,欺騙山民后倉皇逃離。
D.四妹子指責"我",是因為她也以為"我"是馬眼鏡,且認為姐姐的悲劇與"我"有關。
7.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以"內心獨白"的方式開篇,寫"我"來到似曾相識的山村后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既營造了神秘氛圍,又吊足了讀者胃口。
B.小說主要通過不同山民的語言描寫,復原了馬眼鏡在山村里種田打獵、鏟除惡人、舉辦夜校、教民扎針等生活片段,刻畫出馬眼鏡善良、熱情、有正義感的知青形象。
C.小說采用較為傳統的現實主義寫法,圍繞中心事件,依照時間順序,從情節的開端、發展、高潮,寫到結局,并運用心理、語言、動作等描寫來刻畫人物形象,表現小說主題。
D.小說構思巧妙,設置了今昔交織的兩個時空∶長得像馬眼鏡的"我"如今來到山村,感受細膩而真實;長得像"我"的馬眼鏡曾經來到山村,往事立體而豐富。
8.請簡要分析本文在敘述方面的藝術特色。(4分)
9.如何理解小說的最后一段話?請結合文本簡要分析。(6分)
答
6.D[A項,涼氣源自初到某處竟越看越眼熟的驚訝和恐懼。B項,“我”曾打算但并未自報姓名,加之跟“馬眼鏡”長得實在太像了,故被誤認。C項,進到山村后,“我”為了實際的利益,默認自己是馬眼鏡,有意無意地利用了村民對馬眼鏡的感情,但并沒有什么名和色的誘惑。]
7.C[小說的寫法較為新穎,帶有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等西方現代主義的痕跡。]
8.①在敘述的視角上,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敘事,通篇貫穿“我”的意識流動和內心獨白。②在敘述腔調上,以“講述”為主,夾雜著敘述者的情感和判斷。③在敘述的速度上,有簡約的概括敘述,也有豐盈的詳細描寫,敘述張弛有度,快慢相間,使得小說引人入勝。
(每寫出一點給2分,共4分。若從敘述的其他角度作答,只要言之成理,也可酌情給分。)
9.①“我”的累,主要源自精神方面的困擾和壓力;(1分)②“永遠也走不出”則表明這種“累”對“我”影響之深刻和長久;(1分)③“巨大的我”在這里是指山民群體記憶中的“我”,(1分)與真實的“我”形成巨大反差,使“我”感到驚亂和窒息;(1分)④“媽媽”這聲呼喊,既是“我”向生命母體的本能傾訴,更是對“文化母體”的自然回歸,與小說標題遙相呼應。(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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