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日落之后，天黑以前，她要出去走路。一天的時光里，她尤其喜歡這個日落之后，天黑以前，是黃昏。黃昏的光線讓她心情放松，四下里的景物尚能清晰可拜，卻已不那么咄咄逼人。
她這個年紀的人，正需要皮膚的緊繃。她臉上的肌膚還算有彈性,下巴連接脖子的皮肉卻顯出松垂，仿佛地心引力特別對她的這個部位感興趣，整容術(shù)的拉皮可以助她隱藏這些遺憾。她穿上薄絨衣和哈倫褲，換上走路的鞋，出了家門。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她要保持整體的青春感。至于下巴的松懈或者鼻梁旁邊的幾粒雀斑，其實無礙大局。當(dāng)一個六十歲的女人敢于穿著質(zhì)地柔軟、褲角裹腿、褲襠卻突然肥墜以模糊臀部的哈倫褲出行時，誰還會注意她臉上的雀斑呢?
她走上柿子林邊的這條小馬路時，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一個老者幾乎正和她齊頭并進。他有多大年紀了?肯定到了腿拉不開栓的歲數(shù)，一只老槍，長了銹的。老者拖著一把平頭鐵锨，鐵锨和柏油路面摩擦出刺拉、刺拉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噪音。他為什么不把鐵锨扛在肩上呢?她不由得偏過臉掃了一眼老者這老頭!她心說。
路燈及時地亮起來，在她斜后方的老頭停住腳,從衣兜里摸出一包煙和火柴，仿佛是路燈提醒了他的抽煙。他將鐵锨把兒夾在胳肢窩底下,騰出手點著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大口。借著路燈和老頭點煙的那一忽兒光亮,她看見老頭的齊耳短發(fā)是灰白色的中分縫，皺紋深刻的沒有表情的臉木刻一般。他咳著喘著向路邊半人高的冬青樹叢里吐著痰，確切地說,是向那樹叢吼著痰，費力地把喉嚨深處的痰給吼出來。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礪的吼，猶如老舊的輪胎隆隆碾軋著碎石。
她聞見一股子花椒油熗鍋的白菜湯味兒，網(wǎng)球館工地正在開飯。她看見一個體型壯實的工人正朝她和老頭這邊張望，望了一陣,就撲著身子快步朝他們走來。當(dāng)他和他們相距兩三米的時候，她看出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只聽他急切地高喊起來:“媽!媽!”他喊著“媽”說，快點兒!菜湯都涼了!
她下意識地扭頭向后看，路上沒有別人。他是在喊她嗎?他錯把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媽?或者她竟然很像這位施工隊成員的媽?她的心一陣輕微的抽搐。
這個端著空飯盆的年輕工人,就見他很確定地走到老頭跟前，從他手里接過鐵锨，又叫了一聲“媽”，他催促說快點兒!菜湯都涼了!老頭低聲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急不火的，由著年輕人接過了鐵锨。
她從年輕人濃重的中原口音里，聽出焦急和惦記。他的頭發(fā)落滿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頭——不，應(yīng)該是他的媽那齊耳亂發(fā)的顏色。
那么,他沒有把身穿哈倫褲的她錯認成自己的媽，他是在管那老頭叫“媽”;那么，她一路以為的老頭并不是個老頭，而是個老太太，是——“媽”。
年輕人扛著鐵锨在前，引著他的媽往一盞路燈下走，那兒停著一輛為工地送飯的“三馬子”，車上有一笸籮饅頭和一只一抱粗的不銹鋼湯桶，白菜湯味兒就從這桶里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萊湯，每人又各拿兩個大白饅頭，躲開路燈和路燈下的“三馬子”，找個暗處，先把湯盆放在地，上，兩人就并排站在路邊吃起晚飯
她佯裝在近處溜達，觀察著從容、安靜地嚼著饅頭的這對母子，怎么看也更像是一對父子。路邊的年輕人很快就把飯吃完，從地上端起媽那份菜湯遞到她手上。媽吃完饅頭喝完湯,拍打拍打雙手，在褲子兩側(cè)蹭蹭，從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里掏出兩只壯碩的胡蘿卜，遞給兒子一只，另一只留給自己，好比是飯后的獎賞。她看見兒子拿著蘿卜，和媽稍做爭執(zhí)，要把自已手中那個大些的塞給媽，換回媽手里那個小一點的。媽伸出舉著蘿卜的手擋了擋兒子，便搶先咬下一大口，很響地嚼起來。兒子也就咬著手中那大些的蘿卜，很響地嚼起來。在路燈照不到的暗處，那兩根在他們手中晃動的胡蘿卜格外顯出小火把似的新鮮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動兒，讓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時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發(fā)著熒光的指揮棒。地還發(fā)現(xiàn)，在他們吃飯的這段時間里，媽一聲也沒咳嗽。
會所傳來一陣鼓聲，是某個慶典或者某場歡宴開始了。會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區(qū)農(nóng)民鼓隊的鼓手，村里的喜事、鎮(zhèn)上縣上的賽事都少不了那鼓隊。如今他將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進美優(yōu)墅會所金碧輝煌的大堂,屏風(fēng)似的豎在一側(cè)，讓擂鼓成為一些儀式的開場白。
她對會所的鼓聲并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會所舉辦或者參加過這種儀式。雖然,和曠野的鼓聲相比，圈進會所的鼓聲有點喑啞,有點憋悶，但鼓聲響起，還是能引人駐足的，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臉的人發(fā)出的吶喊。她望望那路邊的母子，他們?nèi)匀徽驹诤诎抵袑Ｗ⒌亟乐}卜，對這近切的鼓聲充耳不聞。
她迎著鼓聲往回家的路上走，也好像聽到了心里的鼓聲。也許鼓聲早已停止，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間的聲響里，只有鼓聲才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
(有改動)
2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3 分)
A.小說中的“她"是一-位城市的暮年女性,對自己能保持整體的青春感頗為自信，又因觀察打工母子而得到了充足的優(yōu)越感。
B.小說中畫波浪線的地方,用一連串的發(fā)問表達了“她"認為自己被當(dāng)作農(nóng)民工的媽而感到無比驚訝又無比憤怒的心理。
C.小說中不惜繁筆描寫母子二人吃晚飯的場景，“菜湯”“饅頭”湯盆放在地上”，吃食如此簡陋，凸顯了他們境遇的凄涼。
D.小說中有多處對老者稱呼的“媽”加了引號,作者想借此表明人物形象巨大的反差以及由此給“她”帶來的強烈的心靈震撼。
2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環(huán)境描寫關(guān)聯(lián)全篇，十分生動。如開頭“日落之后，天黑以前”的描寫,渲染了城市的“黃昏”氛圍，烘托人物的暮年心理。
B.小說人物描寫細膩傳神,體型壯實的兒子急切地反復(fù)呼喊“媽!媽!”“快點兒!菜湯都涼了!”,一個憨厚孝順的兒子形象躍然紙上。
C.小說善于使用比喻的修辭方法，比如“那..猶如老舊的輪胎隆隆碾軋著碎石”,生動形象地塑造出一位在工地辛苦工作的“老者”形象。
D.小說運用誤會法，在情節(jié)上有意識地設(shè)置誤會,把讀者的思維引向相反的方向，使讀者心理前后產(chǎn)生巨大反差,引發(fā)思考。
23.請賞析文中畫橫線的句子。(4分)
24.最后三段呼應(yīng)標(biāo)題，著意寫“鼓聲”。結(jié)合全篇,從不同層面探究“暮鼓”的意蘊。(6 分)
答
21.D 22. C
23.①運用動作描寫（細節(jié)描寫），②“伸出”“擋了擋”“搶先咬”“很響地嚼”這些動作細節(jié)，③生動傳神地表現(xiàn)了母親的舐犢情深，④以及母子在艱辛生活中的從容樂觀。（一點1分）
24.①“暮鼓”是暮色中會所的演奏，是來自農(nóng)村的堅強有力、催人振奮的鼓聲。②“暮鼓”象征打工的“老者”雖已暮年，仍不輟勞作，表現(xiàn)出強韌的生命活力。③“暮鼓”和暮鼓般的母親給“她”心靈的鼓舞，感悟到生活應(yīng)具有老而不衰、頑強奮進的姿態(tài)。
相關(guān)閱讀
1 老地主張磨油閱讀答案-馮俊科
老地主張磨油 馮俊科 地主張磨油家祖上是開油坊的。他就出生在油坊里，他爹隨口就給他起了名，叫磨油。 我對張磨油有印象時，他已經(jīng)四十多歲，天天賣醬油賣醋。他肩上一根油膩 【查看全文】
2 《碗底香》閱讀答案-陳小慶碗底香 陳小慶 終于開飯了，他幾乎是跑著奔向食堂的。 今天做的是他最喜歡的紅燒牛肉面，他看到自己飯盆里竟有好幾塊牛肉，最關(guān)鍵的是有一塊還特別大，居然比一只完整的核桃還 【查看全文】
3 布拉格的歌聲閱讀答案-[俄]彼特洛·洛斯基布拉格的歌聲 [俄]彼特洛洛斯基 行動之前，杰夫卡夫斯基就有一種強烈的預(yù)感，這絕不是一次例行演習(xí)那么簡單。果然，短短三個小時之后，裝甲車隊便開入布拉格，而天空的廣播也同 【查看全文】
4 裝臺（節(jié)選）閱讀答案-陳彥裝臺（節(jié)選） 陳 彥 順子新婚，只在家耽誤了一天一晚上，就趕到舞臺上去了。十幾個伙計早都來了，不過都袖籠著雙手，散落在后臺門口扯咸淡。 順子說：沒看都啥時候了，非等著我 【查看全文】
5 紅鞋閱讀答案-韓松落紅鞋 韓松落 楊小萱家里，有兩雙鞋是動不得的。 一雙是她姥姥留下的繡花鞋，粉紅色的底子，繡著精致的花樣。那鞋子據(jù)說是她姥姥少女時代親手做的，一輩子也只穿過一次，在出嫁 【查看全文】
6 雁陣閱讀答案雁陣 狗娃冷冷地瞅著駝爺顛兒顛兒地晃來，雙眼就變成兩柄利劍。 他來了，他還算是條漢子！ 晚秋的野地死靜死靜，身后的湖水像面碩大無比的鏡子。狗娃分明感到，袖子里的刀已急 【查看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