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①岳老師和那個小病號在住進同一間病房之前，兩人互不相識。
②我只知道：他們一個是一所礦山子弟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那所學(xué)校已關(guān)閉多年，岳老師事實上好多年都沒當老師了；一個是只有七歲的小男孩，從三歲起就生了骨病，自此便在父母帶領(lǐng)下，到處求醫(yī)問藥，于他來說，醫(yī)院就是學(xué)校，而真正的學(xué)校，他一天都沒有踏足過。
③在病房里，兩個不相識的病人竟然變作了老師和學(xué)生。岳老師雖說才四十多歲，但早已被疾病帶來的傷痛、爭吵、背棄折磨得滿頭白發(fā)。可是，當她將病房當作課堂以后，某種奇異的喜悅降臨了她，蒼白的臉容上竟然現(xiàn)出了一絲紅暈；每一天，只要兩個人的輸液結(jié)束了，一刻也不能等，她馬上就要給小病號上課。雖說她只是語文老師，但在這里她什么都教，古詩詞，加減乘除，英文單詞，為了教好小病號，她甚至讓她妹妹看她時帶了一堆書來。
④中午，病人和陪護者擠滿了病房之時，便是岳老師一天中最神采奕奕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她就要拎出許多問題來考小病號，古詩詞，加減乘除，英文單詞，什么都考。如果小病號能在眾人的贊嘆中結(jié)束考試，那簡直就像有一道神賜之光破空而來，照得她通體發(fā)亮。但小病號生性頑劣，只要感覺稍好一點，就在病房里奔來跑去，所以，岳老師的問題他便經(jīng)常答不上來，比如那句古詩詞，上句是“長安陌上無窮樹”，下一句，小病號一連三天都沒背下來。
⑤這可傷了岳老師的心，她罰他背上百遍。也是奇怪，無論背多少遍，那句詩在小病號的身體里就像打了個結(jié)，每次岳老師提問，他死活就背不出來。最后連他自己都憤怒了，他憤怒地問岳老師：“醫(yī)生都說了，我反正再活幾年就要死了，還背這些干什么？”
⑥前前后后，我目睹過岳老師的兩次哭泣，都是因為小病號。這天中午，小病號憤怒地問完，岳老師借口去打開水，出了走廊，就號啕大哭。說是號啕，其實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用嘴巴緊緊地咬住了袖子，一邊走，一邊哭，走到開水房前面，她沒進去，而是撲倒在潮濕的墻壁上，繼續(xù)哭。
⑦哭泣的結(jié)果，不是罷手，反倒是要教他更多。從那以后，她經(jīng)常跛著腳，跟在小病號的后面，喂給他飯吃，遞給他水喝，陪他去院子里，邊走邊問著詩詞，還采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回來。可是，小病號的病更重了，他的父母決定轉(zhuǎn)院帶他去北京，聞聽這個消息后，她輾轉(zhuǎn)難眠。
⑧深夜，岳老師悄悄離開了病房，借著走廊上的微光，坐在長條椅上寫寫畫畫。她跟我說，她要在小病號離開之前，給他編一本教材，這個教材上什么內(nèi)容都要有，古詩詞，加減乘除，英文單詞。
⑨這一晚，當我看見微光映照下的她，心頭涌起了劇烈的哽咽之感：無論如何，這一場人世，終究值得一過——生為棄兒，對，人人都是棄兒，在被開除工作時是生計的棄兒，在終年蟄居的病房是身體的棄兒。同為棄兒，或相遇或分散，就在你我聚散之間，背了單詞，再背詩詞，采了花朵，又編教材，這絲絲縷縷，不光有點滴的生趣，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
⑩其實，是反抗將你我連接在了一起。在這世上走過一遭，你至少而且必須留下過反抗的痕跡。就像此刻，黯淡的燈光反抗漆黑的后半夜，岳老師用寫寫畫畫反抗著黯淡的燈光。她要編一本教材，讓它充當線繩，一頭放在小病號的手中，一頭往外伸展，伸展到哪里算哪里，最終，總會有人握住它，到了那時候，疾病，別離，死亡，不過都是自取其辱。
后半夜，岳老師坐著睡著了。天亮時分，骨病發(fā)作，她在疼痛中醒來。醒來伴著突然的離別：小病號的父母接到轉(zhuǎn)院通知，要他們趕緊去北京。九點鐘，小病號跟病房里的人一一道別。可是，那本教材只差了一點點就要編完，岳老師將它放在了小病號的行李中，捏了捏他的臉，揮了揮手，如此，道別便潦草地結(jié)束了。
岳老師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不發(fā)一語。幾分鐘后，樓下似乎傳來小病號的叫喊聲，呆坐的她跳下病床，跛著腳，狂奔到窗戶前，打開窗子，這樣，全病房的人都聽到了小病號的叫喊，那竟然是一句詩，正在被他扯著嗓子叫喊出來：“唯有垂楊管別離！”可能是怕岳老師沒聽清楚，他繼續(xù)喊：“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喊了遍，又喊一遍：“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
小病號終于背出了那句詩，岳老師號啕大哭，她用嘴巴緊緊咬住了袖子，沒有哭出聲來。除了隱約而號啕的哭聲，病房里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沒有人上前勸說，聽憑她哭下去，大家都知道：此時此刻，哭泣，就是她唯一的垂楊。
8. 第⑦與第⑨段畫線句的語言呈現(xiàn)出不同特點，請加以賞析。
9. 作品描寫了岳老師前后兩次哭泣，辨析其原因。
10. 標題“長安陌上無窮樹”出現(xiàn)在第④和第?段，賞析這一構(gòu)思之妙。
11. 評析作品塑造的岳老師形象。
【答案】
8. 第⑦段用“跛”“跟”“問”等動詞展現(xiàn)岳老師陪伴小病號的場景，體現(xiàn)出生活化、情境化（形象生動或具畫面感）的語言特征；第⑨段以凝練而富有哲理的議論短句，表達了對反抗命運這一問題的思考。
9. 前次哭為教學(xué)失敗而自責自傷，更為小病號不能理解“反抗”而傷感；后次既為離別傷感，更為小病號的成長、為一起用反抗證明自己而欣慰。
10. 標題這一詩句引發(fā)閱讀好奇，到第④段因小病號的答問才出現(xiàn)，同時留下后半句懸念到?段揭曉，便于展現(xiàn)故事原委，在故事的推進中刻畫人物，詩句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蘊含了人性美。
11. 作品通過岳老師為小病號教學(xué)、編寫教材并由此或悲或喜的描述，刻畫了一個用生命之火點燃別人、溫暖自己的女性形象。其意義在于：生命之間的碰撞及其能量的正向傳遞讓彼此感受人性的溫情，唯有與厄運抗爭才能彰顯活著的尊嚴。
【解析】
【8題詳解】
本題考查鑒賞品味文學(xué)作品語言的能力。解答本題，要先審題，明確答題方向，從文中去找相關(guān)語段，了解語段特征和語言風格，聯(lián)系上下文語境、語意和技巧，體會表達效果。本題是比較閱讀，需逐一分析。第⑦段是描寫性文字，寫的岳老師陪伴小病號的場景，描寫時用了一系列動詞，比如“跛”“跟”“問”等描寫形象生動，語言很生活化，突出了內(nèi)容的畫面感。第⑨段是議論性文字，且都是短句，劃線句承接“同為棄兒，或相遇或分散，就在你我聚散之間”寫的認識。“這絲絲縷縷，不光有點滴的生趣，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語言凝練而富有哲理，“更是真真切切的反抗”是表意重心，突出了對反抗命運這一問題的思考。根據(jù)分析，按要求概括回答即可。
【9題詳解】
本題考查的是對文學(xué)作品內(nèi)容的歸納概括能力。答此類題時，要通讀文章，把握人物形象特征，結(jié)合上下文情節(jié)，分析描寫岳老師前后兩次哭泣的原因。文章第⑥段說“前前后后，我目睹過岳老師的兩次哭泣，都是因為小病號”，這是一個總括句，點明哭是因為小病號，也是尋找哭的具體情景的線索，提示從文中去找為小病號哭的具體原因。兩次哭泣一個在第⑥段，因為小病號死活背不出來詩放言放棄的時候，自己為教學(xué)失敗和小病號不理解而自責傷心地哭；一個在第
?段，小病號在離別時“終于背出了那句詩”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成長和反抗既難舍又欣慰地哭。
【10題詳解】
本題考查的是賞析文學(xué)作品中重要句子含義及作用的能力。做此類題，要認真閱讀所給句子的上下文語境，從人物塑造、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和主旨表達等方面，來分析其在構(gòu)思方面的特點和作用。標題“長安陌上無窮樹”很有詩意，可引發(fā)讀者閱讀興趣。在第④段出現(xiàn)，是在提問小病號背詩時，他只記住了古詩詞的上句是“長安陌上無窮樹”，下一句，小病號一連三天都沒背下來。在第?段出現(xiàn)是小病號要離別時。他喊出不會背的古詩詞下句后，怕岳老師沒聽清楚，他繼續(xù)喊：“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可見，標題，也就是詩句，在表現(xiàn)人物形象和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上都起了作用。前面設(shè)懸念，這里揭曉答案，展現(xiàn)事情的原委，情節(jié)前后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完整，突出了主題，引人思考。
【11題詳解】
本題考查對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形象及其作用的理解和分析能力。做此類題目，要先看作者塑造出了什么樣的人物形象，多關(guān)注外貌、動作、神態(tài)、語言、心理、細節(jié)等方面的描寫和具體情節(jié)進行理解；再看塑造人物形象的目的和意義，從環(huán)境背景、情節(jié)內(nèi)容、主旨表達以及藝術(shù)效果等方面來著眼分析。從文中看，岳老師是一位愿意為小病號付出并為小病號注入“反抗”力量的女老師形象，她和小病號一樣都是病人，用生命之火點燃別人、溫暖自己。這一形象的塑造賦予作品很大的意義，讓我們看到了正能量的傳遞、人性的溫情以及和厄運抗爭的精神力量，彰顯了生命的尊嚴。根據(jù)以上理解，結(jié)合事例簡要概括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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